《烟晚暮云低》鹿玉非石

82、第82章 宫中问话

　　正想着，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
　　她回身一看，荀胜已站在几步之外，神色微凝，拱手作礼，“给喻家姑娘赔个不是。”
　　风拂过池面，吹皱一池碧水，也吹动了他袖口的暗纹。
　　那人立在斜阳里，语气诚恳，却不掩眉间那一缕倦色。

　　喻烟晚一见荀胜，脑中便浮现出方才寻芳的话，心头起火。
　　“你要娶寻芳做妾？！”她柳眉倒竖，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荀胜猝然被这么一问，登时慌了神，额角沁出细汗，“喻姑娘……这话从何说起？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是谁说的！”她逼近一步，眼底燃着怒意，“我告诉你，寻芳就算出身奴籍，那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岂容你轻贱！想纳她为妾？荀胜，你真是…做你的春秋大梦！”
　　一番话如炸雷滚过，荀胜吓得连连后退半步，心下叫苦不迭，今日本就惹了这位姑娘不快，如今又牵扯上寻芳的事，莫非往后连喻家的门都进不得了？
　　他急得手足无措，连忙摆手澄清，“喻姑娘息怒！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我荀胜若有一丝轻慢寻芳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若肯嫁我，必是以正室之礼迎进门，明媒正娶，三书六礼一样不少，绝无二话！”
　　喻烟晚盯着他涨红的脸，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语气稍缓，却仍带着几分审视，“当真？”
　　“句句属实！”荀胜挺直脊背，目光灼灼望向她，“我荀胜对天发誓，若有违此言，教我今生不得安枕，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也许真是寻芳误会了，可喻烟晚略一思忖，便纳闷看着他，“那你又错在何处？方才为何要向我赔礼？”
　　荀胜这才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刚才在花圃里，他本想趁无人时把手中的信笺悄悄交给喻烟晚。
　　不料颖慧公主的侍女忽而现身，唤她离去。
　　以荀胜的性子，差事未办妥便如梗在喉，总放不下心来，只盼寻个空隙再递上去。
　　偏生喻烟晚随颖慧公主去了水榭台，两人倚栏低语，迟迟未散。
　　他不敢贸然靠近，只得在外徘徊踟蹰。
　　日影斜移，风过处吹乱心绪，手中那封信竟在慌乱间滑落而出，飘坠于地。

　　恰被西贠公主拾起。
　　她一眼认出信封上“喻烟晚亲启”几字，又见严暮云的私印赫然盖在右下角，当即逼问荀胜信中所言何事。
　　荀胜确不知情，只盼梁穆替他解围，谁料梁穆竟袖手旁观，似看戏一般。
　　他左右为难，只得搪塞，“信中所言，必是紧要之事。”
　　可西贠公主素来性烈，最厌人藏掖，冷笑道，“你不肯说，我自去问本人！”
　　这才有了后来那一场风波。
　　他追出去拦，终究没拦住。
　　喻烟晚听罢，苦笑摇头，“这事，不怪你。”
　　“姑娘不怪，是姑娘大度。”荀胜抹了把额上汗，又偷偷瞥了眼远处，“只盼姑娘能在寻芳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莫再用那般凶狠眼神剜我了。”
　　喻烟晚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寻芳远远立在喻家马车前，双手叉腰，杏眼圆睁，恨不能将荀胜烧出两个窟窿。
　　她无奈叹气，勉强弯了弯唇角，安慰道，“放心吧，她不是记仇的人。过几日，心里有气也就散了。”

　　坐上马车，帘子一垂，喻烟晚心却始终悬着。
　　严暮云那封信……太反常了。
　　他向来行事缜密，从不轻易留痕，更遑论在信封上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还盖上自己的私印。
　　这般显白，不像他。
　　她思来想去，只觉他是算准了荀胜的性子：凡事上心，一桩小事搁在心里便如芒在背；又知荀胜胆小易慌，稍一紧张，便容易出错。而西贠公主呢？天生一副刨根问底的脾性，遇事不问到底，绝不罢休。
　　可……他怎敢断定，那信一定落进西贠公主手里？
　　念头一起，喻烟晚自己先否了。
　　这太险，太玄，非人力可控。
　　可若真是如此，他便是拿自己作棋，赌一个脱身之机。
　　只是这自救之局，却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叫她被动至此，连退路都未留一条。
　　又或者……他是在救她？
　　救她跳出叶清予那场流言漩涡，救她不必再在“委屈求全”与“孤注一掷”之间反复撕扯。
　　干脆将事情做实，让她再无转圜余地，也再无犹疑借口。
　　想到此处，她指尖微微发紧，心头泛起一丝涩意。
　　若真是如此，他为何不与她商议？
　　为何不选个稳妥法子？
　　偏要走这一着险棋，叫她只能步步为营，走一步，看一步。

　　回到家中，喻烟晚将花朝节上的事一一道来。
　　喻游鞍与喻大娘子却未见愁容，反倒相视一笑。
　　“父亲母亲，全然不担心？”喻烟晚蹙眉，“西贠公主已在官家面前告状了，召见女儿，只怕是早晚的事。到时我该如何应答？”
　　喻大娘子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语气温和：“其实啊，你父亲与我，一直觉得那严暮云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是鳏夫，可老国公我们见过几回，对待外人性子宽厚，府中上下也齐整。你若嫁过去，日子不会差。”
　　喻烟晚怔住，“母亲的意思……是让我顺势而为，嫁他？”
　　“不。”喻大娘子摇头，目光温润，“我与你父亲，只表立场。路怎么走，终究是你自己的事。”
　　她抬眼看向喻游鞍，满目不可置信。
　　当初父亲还张罗着给她寻个新科书生，只为避开叶清予那场流言；如今面对严暮云的传言，却全然换了态度。
　　仿佛那不是祸水，倒成了良枝。

　　另一边，严暮云已被召入宫中。
　　官家手持那封信，目光如刀，“信中所言，可是实情？”
　　严暮云静立阶下，抬眼直视，“若为真，官家可愿收回赐婚之命？”
　　“呵，你倒跟朕讲起条件来了？”官家冷笑一声，顿了顿，压低声音，“西贠公主在朕面前哭闹好半天，西贠举国上下捧在掌心的明珠，岂是能轻易得罪的？你这一纸信笺，等于是替大筞，把脸面往地上踩！”
　　话音微顿，他悄悄觑了严暮云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又缓了语气，“不过嘛……大筞国威在此，西贠人也不敢真翻脸。朕劝了许久，她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若你心意早属他人，这次……便认了吧。”
　　严暮云垂眸，再抬眼时，已无半分迟疑，“臣心仪之人，是喻家姑娘喻烟晚。”
　　官家闻言，喜形于色，“那喻丫头呢？你们既有书信往来，好事是不是也近了？”
　　严暮云默然片刻，方道，“此前在喻家花园，臣已当面求娶。至今……晚儿尚未应允。”
　　官家脸上笑意霎时褪尽，拍案而起，“合着你写这封信，是拿喻烟晚当饵，哄骗西贠公主？兵法倒用得熟，怎不用在人家姑娘心上？！”
　　字字句句，怒其不争。
　　一番诘问之后，官家解了他禁足之令，命他督办西贠使团归程诸事。

　　正此时，余贵妃遣人宣喻烟晚入宫。
　　她踏进宫门，恰与严暮云擦肩而过。
　　“见过小国公。”她低头敛衽，声音清越。
　　他驻足，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声音低沉：“晚儿，今日之事，是我连累了你。”
　　他本意，是借这一局，既免抗旨之罪，又断西贠公主念想。
　　与其看着她困在叶清予那场流言里，终至委曲求全，不如由他来当这个“恶人”。
　　婚嫁之事，他愿替她挡一日，便挡一日。
　　喻烟晚缓缓抬头，唇角微扬，绽开一个极淡、却极稳的笑，“我明白。小国公是救我，也是救你自己。你放心，宫中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回。”
　　言毕，她福了一福，转身随宫中侍女而去。
　　严暮云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今日的她，似乎有些不同了。
　　又或许，她早已不同。
　　从前那个遇事便红了眼、开口便带三分火气的姑娘，渐渐沉静下来。
　　认定的事，不再争辩；看清的路，也不再回头。
　　这并非软弱，而是将锋芒收进了骨子里，把力气用在了刀刃上。
　　这样的成长，是妥协，更是担当。
　　可他不愿见她为这世道，再让一分、退一寸。
　　眼下权宜而已。
　　若将来她遇见真心相许之人，他定会亲手为她铺平前路，助她奔向那人，不计得失，不问归期。

　　余贵妃宫中，早已屏退左右，唯余贴身女婢侍立一旁。
　　贵妃端坐凤榻，目光温软，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晚儿，若你心中尚存几分信我疼你，便跟我说句实话。”
　　喻烟晚垂眸，长久沉默。
　　严暮云与西贠公主的婚事，若无这封信，便会顺理成章地落定。
　　人人都知他别无选择。
　　抗旨？
　　那是拿整个国公府填进去。
　　如今府中虽仅剩他与老国公并几个旧仆，可城外十万余国公军，却是世代追随严家、血染沙场的忠勇之士。
　　若官家因此震怒，那十万将士何去何从？
　　是效忠君王，还是忠于旧主？
　　一旦裂痕初现，便是山崩地裂，无可收拾。
　　她又想起那日喻家花园里，严暮云跪地，执礼甚恭，言语虽莽撞，眼神却灼灼如星，“晚儿，我愿以余生护你自由。国公府这棵大树，够你倚靠很久。”
　　还有赵雨晴咽气前攥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答应我……无论如何，别让暮云孤立无援。”
　　贵妃见她久不言语，轻叹一声，“喻丫头，若你心中觉得我是疼爱你的，就跟我讲个实话。”
　　喻烟晚倏然抬首，目光澄澈而坚定，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回贵妃，年前小国公确曾在喻家提亲。这封信，便是因提亲未果而起。臣女并不知官家有意将西贠公主许配给小国公为正室。花朝节一事，实因臣女当日未曾应允求娶，小国公不便在官家面前直言，故而有所隐瞒。此事因臣女而起，还请贵妃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