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启示录》千愫

148、《再见》（下）

　　据说灵魂的重量是21克。
　　即便这是真的，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但此刻怀中的少女却让五条悟真切地感受到了灵魂归来的重量。原本因精灵离体而逐渐冰冷的身体重新有了温度，那些属于这条世界线上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仿佛正随着她的苏醒缓缓复苏。

　　“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身体……
　　月见茫然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她抬起手，在如垂死夕阳般的光线下翻转着手心，仿佛在确认这个重新获得的实体。

　　“要下来走走看吗？”
　　曾经是她老师的少年这样提议。

　　“……好。”

　　五条悟小心地将月见放下，确认她站稳后才松开手，看着她试探性地迈出脚步。
　　双脚踩踏大地的实感唤醒了她在这一世死亡的记忆，延迟的恐惧感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漫天蓝光消散，悬浮的碎石避开人群纷纷坠落。少年黑色的制服沾上了扬起的尘土，月见这才注意到他衣襟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你受伤了？”她难以置信地问。

　　“不是我的血。”五条悟简洁地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有诅咒师和咒灵联手设下陷阱，用大量人质要挟。已经被我干掉了。”

　　他描述的情景，与她回溯前五条老师的遭遇如出一辙。
　　月见环顾四周，虽然建筑已残破不堪，但她仍从街景认出了这里。
　　“这里是涩谷……怎么会……”她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道，“现在难道是2018年了吗？”

　　“今天是2012年12月21日。”五条悟说，“是你和精灵约定履行束缚的日子。”

　　可是……
　　月见注意到五条悟脚边那盏莲花状的灯，一眼就认出了它。
　　“是因为无尽灯，我才能回来的吗？”

　　五条悟怔了一下，随即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正好也想当面问你这件事。”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无尽灯的事？”他的语气带着不解，“其中一盏原本就由谷川家保管，你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存在。为什么在和精灵立下契约时不说清楚，让我们帮你找灯？”

　　“我……”

　　“是来不及说吗？”

　　“不是……”
　　月见欲言又止。
　　五条悟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从谷川寺那里知道无尽灯存在的那一刻，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回来。”

　　月见困惑地抬眼，他继续说道：“我进过时间裂缝，在回溯中见到了千年前的谷川家主。”

　　原来如此……

　　“你为什么会进入裂缝？”

　　“当然是去找你。”
　　直白的回答让两人都愣住了。
　　五条悟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又补充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为了告诉我敌人的计划，为了那个笨蛋老师经历了这么多次回溯，最后还被杀害……我没能及时赶到救下你是我不对……”

　　苍蓝色的眼眸重新注视着她，语气里带着从未褪色的少年意气：
　　“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就算闯进时间裂缝去找你，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吧。”

　　————“如果无法阻止，我陪你一起回溯。”
　　她的老师曾经这样承诺过。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这一次，五条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擦去眼泪。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你……”月见哽咽着问。

　　“你的日记被凶手毁了，但源真纪把你的故事写成了小说。我们见过面了。”

　　“……她真的写了啊？”

　　“那个……”五条悟难得地欲言又止，但转念一想，现在确实不是追问那本《霸道老师爱上我》里四十岁男教师和少女恋爱情节真实性的时候。

　　“你愿不愿意——”

　　“五条学长！”
　　话音未落，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插了进来。
　　两人同时转头，看见一个黑色短发的少年正朝他们挥手跑来。

　　他笑容灿烂，浑身散发着与虎杖悠仁相似的阳光气息。
　　谷川月见记得他。在咒术高专地下室整理物品时，她曾在一张泛黄的旧合照上见过这张脸。
　　如果没记错，他叫——

　　“是地下五层又出状况了吗？灰原。”

　　“大家都已经被我和七海安全转移了。”灰原雄站得笔挺，像汇报任务般说道，“高层遭遇花御袭击，几乎全军覆没……我们在支援乐岩寺校长时，发现那些咒灵动作迟缓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没几下就全部祓除了。”

　　“是吗。”

　　见五条悟对这番描述似乎并不意外，灰原雄又补充道：“那些咒灵就像集体衰老了一样。更奇怪的是天象，只有这一带在下雪。”

　　“是时间的影响。”

　　“诶？”

　　“或许是因为我的缘故，裂缝中泄露的时间咒力扰乱了这里的四季。”

　　开口的少女与灰原雄印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气质，是语调，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判若两人。

　　“你是……”

　　“谷川月见。”她礼貌地自我介绍，“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谷川——！”灰原雄张大嘴，求证似的看向五条悟。

　　“真的是谷川小姐？！”

　　“如假包换。”五条悟淡淡点头。

　　“太好了！终于见到活生生的……啊对不起！”灰原雄意识到失言，连忙道歉，“那精灵呢？它变回蝴蝶了吗？”他四下张望，“校长不是说可以试着把它做成咒骸吗？那家伙跑哪儿玩去了？”

　　五条悟没有回答。灰原雄自以为领会了什么，笑嘻嘻地说：“家入学姐那边还需要帮忙，我先走了！学长有事随时叫我！”

　　“嗯。喂——”五条悟正要交代些什么，少年已经一溜烟跑远，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但疑问很快打破了沉默。

　　“精灵它去了哪里？”

　　“在上面。”

　　月见仰头望向天空，巨大的裂缝中不断溢出常人看不见的咒力，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它为什么要进去？”

　　“无尽灯少了一盏。而精灵身上有谷川寺留下的最后一丝时间咒力。”五条悟没有明说，但月见立刻明白了。

　　“所以它是为了让我回来才牺牲的。”她的声音带着悲伤，“根本没必要这么做……我没有想过可以真的回到这具身体里……”

　　“谷川——”

　　“在第四次回溯，也就是这一次，我失去了记忆。”月见轻声说，“和前三次不同，这次我回到了你尚未决定成为教师的时间。”

　　五条悟专注地听着，她继续道：“恢复记忆后，我第一时间想去找你，却被羂索杀害。危急关头，精灵找到我，我的鲜血染在它身上，引发了时间咒力的共鸣……”

　　她凝视着他，那双苍蓝的眼眸依旧清澈，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年少锐气。
　　“五条先生。”她改用更恰当的称呼，“曾在你的见证下，我继承了谷川家主之位。我见过蝴蝶族徽，也在密室中发现谷川寺亲手绘制的蝴蝶画像。所以……我大胆推测精灵与谷川寺的渊源，借它身上的时间咒力完成了束缚。”

　　“你日记里提到朔望与精灵气息相似，难道……”

　　“每次回溯，我都会回到刚觉醒术式的那天。三日后前往东京咒术高专，成为你的学生。或许是为了避开咒术界的耳目，精灵始终没有现身。后来我想……它大概是被涩谷出现的那只朔望发现并吞噬了。所以它们的气息才会如此相似，是我弄错了。”

　　月见稍作停顿，继续诉说。

　　“在之前的世界线里，精灵在被朔望吞噬前，曾在我故乡的花圃中留下了‘2012’这个数字。而在上一次回溯时，我偶然发现2012年12月21日这天会出现时空裂缝。于是我与精灵缔结契约，约定在这一天履行束缚。”

　　“如果你从未想过回来，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他生气了吗？
　　“在我死去的那一刻，就明白这条世界线是我最后的机会。”
　　她曾以为自己能永远循环下去，在一次次回溯中构筑记忆的乌托邦——她原本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只要她在意的人们都能安然活着。
　　“我可以失去一切，生命，甚至与所爱之人的回忆。但既然要付出如此代价，我绝不容许世界仍按原来的轨迹运行。”

　　说到这里，月见的眼神骤然改变。
　　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里，此刻仿佛藏着如同月色的寒器。
　　“这是我注定死亡的世界线。谷川寺在遗言中写道——他始终无法拯救所爱之人，世界总会抢先一步阻止他。如果羂索的截杀是世界对我的阻挠，那么‘谷川月见之死’就成了改变世界线的关键转折。”

　　“谷川……”

　　“即便我死了，凶手得到日记后，依然会操控夏油杰来牵制你。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我赌了一把，拜托精灵让‘谷川月见’重新活过来。”

　　“你说杰他——”

　　“已经不重要了。”月见目光清明地望向他，唇角漾开清浅的笑意，“世界线已经改变了，不是吗？”
　　从他的反应来看，夏油杰尚未叛变，那个叫理子的女孩想必也获得了拯救。
　　“那些本该逝去的人，如今都鲜活地存在着。”
　　灰原雄没有死，七海建人仍留在高专。
　　经历苦夏的年轻咒术师们夺回了属于他们的青春，在校门前留下了完整的毕业合影。

　　“陈腐的秩序已被推翻，咒术师不会再因高层的一句话轻易送命。”
　　五条老师曾不愿亲手肃清的高层，在这个世界已然瓦解。只要他愿意，身为最强的他完全可以在这片废墟上建立秩序，成为咒术界新的国王。

　　“这是一个更好的世界。”月见轻声说，“当初与精灵立约，不过是希望能在这一天亲眼见证这个世界的改变。即便之后灵魂消散，我也心无遗憾……”

　　“这是谁教你的？”

　　曾经作为她老师时那种严厉的语气突然降临，月见不解地迎上他冷峻的目光。

　　“什么？”

　　“——为了别人的幸福就轻贱自己性命，这种歪理是哪个老师教你的？”

　　“不是……”
　　双肩突然被用力握住，她能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怒火在克制地收束。

　　“你……”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你回来？”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情绪，“明明有无尽灯这个方法，为什么不说？说什么看一眼更好的世界就心满意足，这种话谁要听？你知不知道——”

　　他的语气越发激动，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加重。直到月见微微蹙眉，他才松开手，像是极力平复心情般低声道：
　　“我也等了你六年。”

　　“……”

　　“我没你那么好脾气。”他说，“让我白等六年这种事，我绝不接受。要是你不回来，我就再闯进时间裂缝去找你。”

　　“可我的时间不多了。”月见轻声说，“这是注定终结的世界线，到2018年万圣节，我逃不过那个结局。”
　　她小心翼翼地靠向他胸前，伸手环住他，仿佛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触碰，用心感受着对方传来的体温。
　　“要大家冒险点燃无尽灯，让已经失去自由的精灵再为我牺牲……如果只是为了短短六年的寿命，让已经接受我离开的亲人们不久后再次经历别离……这太残忍了。”

　　两人在渐沉的暮色中相拥，身下的废墟仿佛成了整个世界。
　　过了一段沉默的时间，少年开口：“我不会让你死。还有六年，我们来得及。”

　　“五条先生，你不必……”

　　“我不是要代替谁弥补些什么。”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我没有那些记忆，以后可能也不会恢复……我更不会成为什么老师。”

　　“……”

　　“但我想重新认识你。”

　　月见抬头，撞进那双从初见就令她沉沦的苍蓝眼眸。

　　“你最喜欢的颜色，最爱吃的食物，最钟意的花束……你的所有喜好和习惯，在以后的相处中，不需要记忆我也能慢慢了解。”

　　“可是我……”

　　“一定有办法。相信我。”

　　他依然如此自信。
　　可是上一次，这份承诺终究也没能守住啊……
　　老师……

　　只要今天过去，太阳照常升起，末日的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人们的恐惧将消散，咒灵也不会因持续的负面情绪而肆虐。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世界，一个没有遗憾的世界。是她梦寐以求，希望能为他实现的世界。
　　这条世界线上的五条悟没有经历那次失败的任务，没有遭遇挚友的背叛。他身上少了冷夜的气息，怀抱也更加温暖。

　　她一直相信，不曾经历那些挫折的五条悟，心里或许少了一层冰霜。没有身为教师的责任，也没有终日祓除咒灵的压力。
　　或许在这条世界线里，她真的能在未来的相处中，如愿得到他的爱。

　　哪怕只有六年……
　　哪怕六年后终究要阴阳两隔……

　　“我想活下去……”她终于轻声承认，“想和大家在一起。”

　　美好的氛围被骤然打破，两张年轻的面容同时蒙上阴霾。

　　天空中那道狰狞的裂口仍然在不断扩张，一直蔓延到落日尽头。两人不约而同地收敛情绪，警惕地望向天际。

　　时间的咒力如同无形的岩浆从裂缝中倾泻而下，深邃的黑暗深处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浓稠的墨色。

　　明明她的灵魂已经回归，束缚理应解除，可时间的缺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以更可怕的速度侵蚀着这个世界。

　　“怎么会这样……”

　　这时候——
　　突现的湛蓝光点在天空的深渊中明灭闪烁，宛若代替落日的星辰，成为了这片黯淡天幕中唯一的光源。
　　那道光芒熟悉又遥远，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呼唤，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在离她极近的地方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