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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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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想起当时的情形,仍让小珍心惊肉跳。小镇后面有座不高不低的山,夏天时草木郁郁葱葱,成了她唯一的逃生希望。
小珍当然不是几个男人的对手,但她熟悉地形,以前常一个人来这儿挖野菜。
可一个小女孩的力气终究有限,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
男人们嘴里不停念叨:“你爸爸让我们来找你的,他都收了我们三千块钱呢。”
小珍此刻才知道什么意思。
在这个年纪的女孩身上,小镇的规则里似乎只有 “结婚、订婚、生孩子” 这一条路。
她苦熬了十多年,每时每刻都想逃离,却没料到亲生父亲会为了几千块钱,把她推进这样的绝境。
是被拐卖还是按着头结婚,她不知道,可是哪种结果都害怕。
因为年纪小,她拼命挣扎,双腿乱踢,两个男人架着她,竟被她挣脱滑落在地。
小珍头发挣脱的乱成一团,撒腿就往山上钻。
这一次被抓住,小珍被树枝扭成的绳子捆住。
他们不敢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只能摸黑从小路往火车站挪。
这段记忆成了小珍一生的噩梦,多年后仍会让她从梦中惊醒。
绿皮火车上人山人海,直到上车小珍才被松开绳子,胳膊却被男人死死掐着动弹不得。
他们买的无座站票,几个男人有经验,推着小珍一直往座位中间挤,中间松散很多,但是还是人挤人。
火车窗户全敞开着,各种混杂的气味才勉强流通了一点。
夏天的高温里,火车顶上的小风扇转得再快,也吹不散满车厢的燥热。
火车启动后停得很频繁,不到一小时就靠站一次,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连中间的空隙都被塞满了。
身边的男人不耐烦地吼着:“挤你妈呀挤,没看到没位置了吗!”
小珍比一群男人瘦弱个子矮,人流窜动,男人抓她的手臂都来回晃动抓不住,他直接说道,“你坐上去。”
让小珍坐到座位中间的小桌子上。
或许是人太多太乱,她刚坐上去,就被来回挪动的人潮撞得往敞开的车窗边去,瞬间从窗户倒了下来。
男人伸手去抓,却慢了一步。
几个男人探出头,只见掉在地上的小珍背部、脸上已渗出血迹。
连座位上的路人都急得伸手,“小姑娘快上来呀。”
可眨眼间,地上的摔出血的女孩没了踪影。
火车缓缓开动,车厢里炸开了锅
“有人钻到火车底下啦。”
“有人被轧死啦。”
几个男人惊出一身汗。
在他们的认知里,“拐卖” 好歹是 “父母同意” 的事,可 “出人命” 是要被枪毙的。
这是他们那时候的思维。
他们不知道,小珍是趁机从桌子上跳下去的。然后从火车底盘钻过,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大,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跑到了一边的货车上,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三分钟内完成这一切。
这辆火车是开往广州。
在广州的火车上,装的很多杂物,她爬上去后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直到两辆车驶向不同方向。
她才敢大口喘气,眼泪瞬间决堤。
身边不停的有逃票的人上来,都是男人。
小珍随手抓过残余的煤渣抹在脸上和身上,又捡起地上的镰刀割断了头发。
这辆车走了整整三天,她一口饭都没吃。
抵达广州时,繁华都市的孤独感与外婆家阁楼的冷清截然不同。这里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彻底孤立。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怎么赚钱,怎么生存,和教室里畅想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一样。
有时路上会有好心人给她块面包,饿到极致时,她甚至会去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
就在广州流浪了一周后,她遇到了乔伊华。
此刻小珍失踪在上海的街头又冷又饿,和那时候在广州时已经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他们相遇,小珍翻着垃圾箱,早就看到停在路边车里的男人,他正审视地打量着周围的人,目光尤其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可她真的太饿了,早就没有精力是戒备任何人。
信任有时只需要一瞬间。
乔伊华刚追债回来,满脸疲惫地抽着烟,身上钱已所剩无几,却还是把所有零钱都递给了像乞丐一样的她。
小珍很少观察陌生男人,可乔伊华眼里的善意和温和,让她放下了所有防备。
就是这一念之间的相信,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乔伊华的人生,对比父母那代人或许简单些。
小时候生活很苦,这种苦并没有很久,上初中之前已经改善了很多,比大多数人过的更好。
可人生总是得此失彼。每次回家冷冷清清,父母的感情客气又陌生。
不会说一句情话,而且从记事开始就分居分床睡,他们各自在房间做自己的事情。
不会吵架,不会争吵,不会说悄悄话,更不可能有夫妻之间的亲昵。
本来乔伊华对这样夫妻生活习以为常,以为全天下的夫妻都差不多。
慢慢的,初三住校和同学谈论起家庭,到见到别的家庭,原来家庭关系不需要这样,不需要冷暴力。
而当渴望这种父母关系时候,母亲永不回头的回到北京,再也没回来过。
就是这样的关系,导致他大学恋爱时候的恋爱观,包括结婚后和周芸,变成如此。
觉得和人亲密无间的谈一些无聊的生活琐碎很刻意,他并不冷漠,这种从父母身上遗传的习惯爱好从最讨厌变成了一模一样。
他没什么兄弟姐妹,在那个年代,每家都好几个兄妹来说非常罕见,有时候也会幻想有兄弟有姐妹后的情景。
这种情感到了多年后小珍身上才得以付出。
不是因为小珍可怜,眼睛会说话,或是文静,而是源于一次意外。
那时小珍刚上初三,国庆节放假,乔伊华带着她和几个亲密的朋友去街头吃夜市。
上海的飞车党没有广州东莞的狠毒,乔伊华付款埋单的时候,钱包随手就被骑摩托车的夺走。
乔伊华反应快,伸手就把摩托车后座的人抓下来。
那人倒地后直接拿出一把刀出来,准备刺过来,小珍直接挡在乔伊华前面。
这时候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乔伊华把小珍拉到一边。
小春跳了起来,一脚把那人踢翻在地。
钱包掉落后,这对抢劫的人反应挺快,坐在车上的那个赶紧拖着倒地的人拉他上车开火就飞快跑了。
几个人似乎见惯世面一样,做完一些列动作跟没事人,完全没受到任何惊扰,坐下点了又几瓶啤酒。
乔伊华坐下后看了眼小珍,她面容平静,不解释也不邀功,只是拘谨地继续吃饭。
他起身去冰柜拿了瓶雪碧,倒在一次性杯子里放在她面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小珍正咬着筷子回看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又凉又刺激的滋味让她眯起眼,轻声说:“好凉啊。”
笑着继续吃饭。
这件事大约就是他们转折点,也是乔伊华朋友接受这个新来人的原因。
父亲病逝后,他们同住屋檐下,成了名义上的兄妹。
小珍是外柔内刚的人,说话不多却有主意和想法。
乔伊华送给她的第一本书,也是自己人生的第一本小说《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很多名句他还可以背下来。
小珍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名言也是“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小珍难过悲痛的时候,会受到这段话影响,因为乔伊华曾认真地对她说过两次。
而她身上的缺点,虽带着童年的烙印,却被乔伊华一点点改变了。比如她没养成读书的习惯,总是三心二意,无法集中精力,字写得歪歪扭扭。
一开始时候,乔伊华买了好几本字帖让她一点点写,除了周末两天禁止打开电视。
她是一边珍惜现在学习时光,一边无法沉下心。
年龄小,爱贪玩的时候,没有人约束没有爱好学习的习惯,高中都不一定考得上。
所以周末乔伊华加班时,会把她带到公司写作业,有时让同事任秋看着,有时自己盯着。
小春说,华哥你管他干啥,我就学习不好,不读书也可以。
乔伊华没回答,大概就是挡刀之恩。
加上父亲当时说过年龄小不应该出来混社会,她这种一问三不知眼睛无辜看着别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觉得除了上学,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乔伊华和小珍的性格截然不同,他操心的事是一定从头到尾盯着,如果能自觉做事还好,如果对方有坏习惯,非纠正过来不可
不过严老师遇到好学生。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叛逆,越管教越反弹,可小珍不一样。她从小没人关心过吃穿,谁在乎她吃穿学习?无论哪个收养她的人,都抱着别来沾边的心事。
所以乔伊华越关心越严格,小珍就越觉得他是真心对待,生怕自己不好好念书,对不起这份善意和难得的条件。
没到春节,几个月的时间习惯就养的差不多了。
乔伊华每次下班,无论多晚书房灯光都亮着,小珍在认认真真写卷子、整理纠错本,那股专注不像是装出来的。
很满意,至少孺子可教。
从每天检查,变成一周看两三次,最后改成一周检查一次。
两人晚上几乎凑不齐一顿正经饭。
乔伊华目前还处于很穷的阶段,一个人时泡面解决,小珍来了之后,偶尔会煮点面条、蒸点米饭,再从街上买点菜。
再苦不能苦孩子。
起初一起吃饭时,乔伊华很不自在,他从小就一个人吃喝,家里人各做各的、各吃各的,吃完就各忙各的。
可小珍完全不同,她喜欢这种一起吃饭的氛围,做梦都想拥有这样的日常,说话带着孩子气的天真。
比如“我同桌的文具盒居然一摁就弹开,好厉害!”
“贴纸上的大脸猫是什么”
“刘德华张学友是谁”
乔伊华总说:“你可别给我丢人了。”
后来请了吴妈这个保姆,她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愿意学,最主要是便宜,兄妹二人不挑剔,三个人慢慢和谐很多。
春节的时候,吴妈买了菜,切好,两个人各自爱吃的东西都弄好,无论是拉肠、油炸丸子、年糕,还是排骨,都剁得整整齐齐,葱姜蒜也剥干净,才放心回老家。
真的是操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