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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红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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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博物馆里有一个专门的展馆叫“红妆”,里面陈列着古代婚事的一些文物,有雕工精美的象牙床,描鸾绣凤的红嫁衣,珠光宝气的凤冠……一排“三寸金莲”绣鞋更是美轮美奂。
小红家就在博物馆的附近,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小的时候外婆总爱带她到博物馆里玩,里面有空调有水有厕所,夏天有时候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长大后她依然爱到博物馆里玩,这里安静、有艺术气息,她最喜欢的是妆台上的菱花镜和那几双绣鞋。第一次看到绣鞋时她好奇地问外婆,
“这么小的鞋子是小孩子穿的嘛?”
外婆就给她讲古代的女孩裹小脚的故事,从两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裹上,勒得紧了它就长不大……脚越小越漂亮大脚丫子是嫁不出去的……外婆的母亲还裹过小脚呢。
当时的小红还不理解所谓的“封建、压迫、糟粕”,后来发现女生的脚确实普遍比男生的脚要小,班里有个叫谢雪的高个子女生穿40码的鞋,因此经常被人嘲笑,还被取了外号叫“谢大脚”。初中时班上的女生大多都是穿34、35码的鞋子,而小红当时的脚是38码,害怕也会被别人嘲笑小红就故意买小一码或两码的鞋子,有一回穿着36码的球鞋上完体育课脚趾头都磨起泡了,后来就没再穿过那么小的鞋子。不过成年以后她的脚也还是38码,没有当年担心的那样成年后会长到40多码。
小红最喜欢展馆里那双蓝色的绣鞋,它的长度只有十厘米左右,和不到三岁的小侄女穿的鞋子差不多大,这双鞋头通体蓝色的刺绣上面还绣了两朵金莲,除此没有过多的装饰。金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熏陶着她的审美。看着它时小红联想出了一个美好的场景:穿着这双“金莲”的大小姐无忧无虑地待在闺房里生活着,没事就弹弹琴、作作画,绣个鸳鸯啥的,不用做作业不用上学,不用面对着爱讥讽嘲笑别人的同学,甚至连家务都不用做,这当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呀!
可她并不知道这双“金莲”不是一位小姐的鞋,而是一位新娘子的鞋;新娘子的生活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在过门后不久后上吊死了。
由于从小对文物和博物馆的热爱,小红一直对历史科目很感兴趣,后来选择了历史专业,毕业后考入了这家博物馆里成为了这里的工作人员。再后来她被安排到了三楼“红妆”展馆,负责这个区域的管理、解说等工作,她终于近距离接触到了床头的妆奁,和那双她钟爱的“金莲”。
有一次,在下班闭管时她偷偷的坐到了妆台的前面,对着妆台上的铜镜幻想着这面铜镜的主人对镜梳妆时的样子。
殊不知在时空的另一端,一百多年前的此时,妆台前坐着另外一位女人。
这是晚清的一位新娘子,静静地坐在妆台前,注视着铜镜里的人,此时她嫁入李府已经一个月了。
新娘子名叫红药,一年前她还是个商人家的闺阁小姐,整日不下绣楼。一日天降大雨一道闪电劈在了后院房顶,烧毁了大半间屋子。雨过天晴,来了群工匠修房子,咚咚咚地敲个不停。
烧毁的子在整座府中的西北角,在红药所住院落的后面,也是家中的最后一进院落,中间间隔很近。一日红药无聊时偷偷开了后窗的一条缝,想看看木匠们干活的场景。
房子里基本都是木头,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那日的大火将红药的房间都照亮了,她惊恐地从床上爬起来,好在大火烧着烧着雨水浇灭了大半,若是晴天估计很快就蔓延到了前院。原先屋檐下的牛腿、雀替雕刻着各种人物故事,有嫦娥奔月、八仙过海,还有观音、麒麟各路神仙神兽。以前红药总爱推开后窗观看这些精致的木刻,而现在已付之一炬。
工匠中基本都是老师傅,也有几个年轻点估计是徒弟,负责干一些扛木头据木头的力气活。其中一个年轻的木匠吸引了红药的眼球,这个木匠高高壮壮的,穿这件马甲还敞着怀露着肚皮,眉宇微皱,专注于手中的活儿。另一个老师傅跟他一起在修刻着一副较大的木雕品。木头雕刻的是几头狮子在抢夺绣球,中间两头巨大的雄狮怒目圆睁体型健硕,其他还有几只小狮子,这或许就是艺术作品中的写意性,详略得当。雄狮的英姿跟小木匠的身姿不谋而合的联系了起来,那清晰可见的肌肉棱角分明,黑黄的皮肤被汗水浸湿过后发着光亮,这就是雄性的美吧!红药竟觉得心噗通的轻微的跳动了起来,紧张而微妙,这让她不知所措,于是悄悄的关紧了窗户。
第二天又忍不住偷偷开了窗户,从缝隙中看着他们干活……时不时地打开、每天打开……奇妙的是每次开窗心都会扑通扑通的跳,很微妙很神奇。这一日红药又扶着半扇窗悄悄的看着他们,或许是这次窗户开的太大,又或许是阳光反射到了后窗格外明显,正当她看着小木匠时小木匠的一个抬头目光刚好和她撞上了。
她立刻隐到了窗后面,顿时感觉到双颊发烫,心跳的异常剧烈,赶紧悄悄合上了窗户,坐到了床上。一整天她再也没开过窗户,但脑海中却挥之不去小木匠的眼神,那时他不知道在说笑着什么不经意的一抬眼竟然看见了偷窥的她,这让她羞的面红耳赤。可他的眼神好清澈,带着笑意放着光芒。
第二天她还是没敢再开窗户。
第三天她忍不住又打开了窗户,却没看见那个小木匠,只看见一个小个子的木匠在门口锯木头。她把窗户又开大了一些,还是没有看到。或者是躲在了另一个房间里,或者是没来,或者是安排去干别家的活不会再来了……
就这样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小木匠了,红药心里空落落的,就像生病了一样没了精神。晚上,她第一次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小木匠的身体……再想下去就不敢再想了。
这一天,后院突然来了好多人,院里放了好多根木头,其中一根最大的木头上面缠着红布。父亲在院里,老管家、二叔等好多人都在,小木匠也在下面。原来是今天上梁,小木匠前几天去运梁木去了?不管去哪今天终究是回来了,红药靠在窗前,顺着窗户缝贪婪地看着小木匠,楼下几个扛木头的工人今天都光着膀子,黝黑的皮肤被汗水晕染的油亮,肌肉线条的力量美感一览无余,他的每一个动作抬、扛、搬红药都仔细的看着,希望下次晚上回想的时候脑海里的轮廓可以更清晰。
到了晚上红药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燥热难耐,只得抱紧床上的青奴。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扯去她怀里的青奴,接着一只粗糙炙热的大手掠过她的脸颊顺着脖子往下游走……她闭着眼睛没有挣扎,接着只感觉一个宽阔的胸脯渐渐压在了自己身上,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缓缓把手伸向对方宽大的后背,像抱着青奴一样紧紧的抱着,任凭庞然有力的身躯在自己身上蠕动着。这时怀里的人突然起身,红药也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对方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木匠。小木匠突然起身笔直跪在床上,双手去解裤腰带,正当他要褪去裤子时红药害怕地闭上了眼睛……接着红药就醒了过来,怀里死死地抱着青奴,心好像要蹦出来一般剧烈的跳动着,原来是一场梦。
这场梦过后,红药又欣喜又害怕。欣喜的是这种感觉很奇妙,像在春天里阳光明媚的上午,微风轻抚阵阵花香,她确信自己是喜欢上这个小木匠了。害怕的是这种事情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会不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她小的时候一位姨娘被扔到了井里,据说是这位姨娘不检点在外面跟别人偷情。前两年一个丫鬟跟一个小斯好上了,在厨房里私会时被撞见,后来他们被打了好多棍子……如果自己喜欢上一个小木匠的事情被知晓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呢?她不敢想象。
被填井的姨娘说是不守妇道败坏门风应当受到处罚,可那个小厮和丫鬟都是没成过亲的人,为啥不能让他们成亲呢,人早晚都是要嫁和娶的呀!她有些不明白。可转眼间她又想起了一个结果美好的例子,那就是张君瑞和崔莺莺。《西厢记》是她在哥哥的书房偷看的,里面讲了崔莺莺和张君瑞两情相悦,最后张君瑞考取功名迎娶了崔莺莺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她和小木匠能和张生崔莺莺一样似乎也是合情合理,没有“不守女德”。
可再一想,她和崔莺莺又不一样。首先她没有一个像红娘那样聪明伶俐的丫鬟,她的丫鬟冬雪呆呆笨笨的,一句稍长一点的话都说不明白,更别指望她能像小红娘一样为他们牵线搭桥了,恐怕事没办成反而让自己如前面两位一样的下场;其次,张君瑞对崔莺莺一见钟情,情比金坚,并为了莺莺考上了状元,考个状元多难啊,据说族中一位叔叔考了十多年才只中了个举人……而她只是自己喜欢小木匠而已,小木匠喜不喜欢她呢?就算小木匠也喜欢她但他能为了她考上状元吗?如果不能以小木匠的出身父亲又怎么能把自己嫁给他呢?
看来故事毕竟是故事,现实又怎么能和故事一样呢。
可不久红药收到了一件信物,让她激动的落下泪来。一天早上开窗户时发现窗棂上挂着一个木雕的小狮子,用草绳拴着系在了窗棂上。她赶紧扯了下来将小狮子装在了袖子里没被丫鬟冬雪发现。原来前一天的时候她在房中无聊的摘着花瓣,楼下院子里只有小木匠一人在捣鼓着木头零件,而楼上的人都自顾自的干活,于是她灵机一动拈起一片花瓣随风飘了下去。她不敢将手帕这样的贴身物件抛下,但诗文中说”落花有情”,她将花瓣掷下希望他能看明白自己的心意。可第一片飘出了好远,没人看见。第二片、第三片……终于有一片落在了小木匠的面前,小木匠抬起头望向了窗户,红药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害羞的躲回了窗后。小木匠接着低头干起了活。又一片花瓣落下,轻柔地落在了小木匠的肩头,木匠将其轻轻捏下,放在鼻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放在了耳朵上,又继续干起了活。第二天,红药便收到了那个小狮子,一切似乎已经心照不宣。
木匠是晚上偷偷架着梯子将小狮子挂上去的,他早已发现前面楼里面的小姐似乎在偷看他们,自从那天和小姐目光对上了之后他便没再敢直视窗户,生怕小姐害羞不再开窗了。但后面依然用余光偷看着那条细微的窗户缝隙,发现小姐继续站在窗户后面,而且极大的可能是在望着他,这不禁让他心潮荡漾。上次在雕刻“五狮”的时候,小姐一直在盯着看,好像对这幅作品非常喜欢,于是他就拿了一块边角料回去,下工的时候就雕刻着,不久就雕出了一头小狮子。
狮子大大的眼睛是一个幼崽,手里抱着一颗镂空的球,物件很小但很精致,很小的一颗球不仅做了镂空处理而且上面还雕刻了云纹,很是精美。一个人时红药便将它拿出来把玩,如获至宝一般。
这天晚上,红药的窗户被推开,从外面爬进来了一个人,来人正是小木匠。再后来就发生了梦里一般的事情。
很快房子修完了木匠们要离开了,红药紧紧的抱住床上的木匠,
“带我一起走吧!”
“你放心,我一定娶你!”木匠握着红药的手,坚定不移地说。
木匠走了,给红药留下了一个承诺,回去一定想办法来提亲娶她回去。虽然具体可行的办法木匠并没有说,或许根本没有,但他承诺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娶到她,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会偷偷带她走。红药就是带着这个美好的期望一直等,她觉得自己的闺阁像是牢笼,不能轻易出去,不能轻易见人,听说现在外面女孩子也可以上学了,还听家里的刘妈说,现在的女孩都不用裹脚了。外面的世界似乎很热闹很不一样,她想出去看一看但是不被允许,他们家的女儿出嫁前原则上是不让随便下楼的。她不知道家里为什么有这样的规定,她好想出去,去深山老林里跟小木匠一起去伐木头,看一看他说的小松鼠、白狐、五彩雉鸡长得什么样。听说雉鸡的尾巴很长很长,她在家里的堂会倒是见过唱戏的刀马旦头上插的两根雉鸡翎,的确很长很长,那长着这么长尾巴的鸡是什么样子的呢,和凤凰一样吗?
几个月过去了,木匠再也没来过,也没有传进来任何的消息。有一次她让丫鬟冬雪去木匠铺帮她看一看回来之后她什么也没带回来甚至有没有见到小木匠都说不清楚。后面她也没再敢让冬雪出去,只担心这个笨嘴拙舌的丫头泄露了她的事情。
可事情最后还是败露了,没人声张没有责罚,而是收到了一个下月出嫁的通知,嫁给什么人她也不知道。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女子“不洁”一旦暴露连死都难辞其咎。她的希望终于破碎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已经开始不吃东西了,不是故意不吃而是吃不下,一点也吃不下。
她躺在床上,不愿意吃东西,谁劝都没用。有时候会喝点水,躺着也不觉得饿。有一回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而且灵魂已经飘出了阁楼,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可后面她还是醒了,又是一场梦。于是她继续睡,水都不想喝了。
昨天晚上有人从后窗进来,是小木匠。她不知道自己是做梦还是死掉了,小木匠坐到她的窗前,抱起她躺在了自己的腿上,原来自己还没死,那种炙热感就是小木匠的感觉,可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躺着什么也不想说,闭着眼睛,使劲地往木匠肚子上靠。木匠告诉她好好吃饭,先嫁过去,等嫁过去之后便会潜入府中悄悄带她走。
她信了。嫁过去之后才知道她嫁的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老头身体不好所以再结一门亲事冲喜。
新房内灯火通明,到处鲜红。寝床非常大上下两层,上面雕满了海棠花,而且床头连着一个妆台。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妆台,还有雕工精致的衣柜等,所有家具几乎都是红色的。她的丈夫就新婚之夜在那里睡了一晚后面就再没来过,她似乎和之前一样整日待在房间里,没地方可以去,就像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笼子里。
然而她还是乐观的,她坚信不久就可以跟着心爱的小木匠离开了。可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小木匠,她便让冬雪再去打听。冬雪跟着她一起嫁了过来,虽然还是呆呆傻傻的,可也是她唯一可以使唤的人了。这次她给了冬雪很多赏赐,只求她能找到小木匠。冬雪出去了几天,仍没有找到小木匠,因为小木匠早已经走了。
这事儿是家里的刘妈告诉冬雪的,冬雪给了刘妈一对镯子刘妈就全告诉了冬雪。红药小姐的事情是二太太身边的秋华发现的,本来是二太太派人监视着四太太没想到却发现了木匠爬梯子进了小姐的房。二太太与老爷暗中商量要尽快把红药嫁出去,而小木匠交给了二少爷料理。为彻底断了小姐的念想老爷直接收买了小木匠,给他安排到了宁波的工厂里去做工,据说条件非常优越。小木匠到了宁波很快就把小姐忘记了,对二少爷的安排言听计从,上次小姐绝食就是被从宁波遣回来演的一场戏。
冬雪这次终于为小姐打听清楚了一件事情,可小姐红药却不愿相信,她不相信小木匠会这么快变心,她不明白为何一份工作就把小木匠给收买了,她不愿相信木匠真去了宁波,可上次木匠来找她时身上的衣料确实跟以前很不一样,他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料子的衣服。也许一切都是真的。
红药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在火盆里烧了那个小木狮子,镂空的小球逐渐变成了火球,木头的燃烧还发出了淡淡的香味。她回到了床上,一直躺了下去。
博物馆里一阵忙碌的搜寻,工作人员小红的母亲、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和几名警察在各个地方搜寻着,因为昨天晚上工作人员小红下班后没有回去,而且监控显示她并没有离开博物馆。可博物馆几乎被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小红,更奇怪的是监控显示小红在下班前去了一架雕花床那里坐了一下,床里面包含一个妆台,小红是奔着妆台去的。巧合的是床头妆台的那一角刚好是监控的死角,但监控又显示小红走进去后没再出来过,而所有人找遍了床的区域都没发现任何东西。
突然,一个同事喊了一声:
“快过来!”
众人聚拢过来,原来玻璃展柜里的六双清朝“三寸金莲”绣鞋少了一双,而后面那件挂起的红嫁衣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