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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缘 ...

  •   春生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重彩的壁画。

      大片的白色为底,下方是堆积的圆圈,圆圈大多是红、黄两色,密密麻麻地铺着,中段则是黑色线条画的人,跪趴着,像是在拜着什么,但他们跪向的中心只有一片金色的光晕,光晕里什么都没有。

      “……”

      鼻端一阵浅淡的檀香,耳边传来一声轻叩,是茶杯落于桌面发出的轻响。

      春生撑起身,眼前一张案几,案几上摆着三杯茶,在春生这一边摆着两张空团蒲,对面则盘腿坐着一个男人,白发黑袍,整张脸上用黑红的线勾勒了神秘的符文,像是祭祀巫祷时画的阵图,眸色清浅,灰质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

      而她自己正坐在屋内中心的一张塌席上,这张塌席很宽,杨瑞闭着眼,就躺在她旁边。

      春生伸出手探了杨瑞的脉搏,确认他无事,才开始打量四周。

      他们应该是在楼里了,从窗台看出去一览无遗的夜空可以得出,还是在三楼。
      四面皆窗,绑了轻纱,此刻轻纱舞动,可见有夜风吹拂,但春生却感受不到丝毫的风意。
      屋内四角都摆着落地灯盏,并未点燃,屋内光线却很明亮,像是仅凭月色就达到了这个效果。

      “我的幻阵以人心中最为遗憾后悔之事为境,入阵者往往需痛苦挣扎数时才得出,你用时之短,实乃罕见,你是如何得出的?”

      春生打量完周遭情况,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个应该是国师的人一眼,眼神里好像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凭什么告诉你”。

      “……”
      国师沉默了一下,才道:“我知你为何来此,你若是告诉我,我许你多问一个问题。”

      春生下了塌,在国师对面的一个空团蒲上坐下,喝了一口茶。
      这茶入口微苦,后调却回甘,入腹自有一股清凉之意,慢慢蔓延,使得思绪清明,身体轻盈,仿佛体内陈年旧疴都被净化。

      好茶。

      春生直接一口饮尽,才道:“你不知幻阵中发生何事?”

      国师没对她这牛嚼牡丹般的行为发表什么意见,只道:“我只筛选有缘人,无意窥探他人心事。”

      春生盯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说的话是否真心,许久,才慢慢道:“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国师眼神波动了一下,露出几分惊异来。

      一个人心中最遗憾后悔之事,倘若有机会重来,谁能忍住不出手改变?

      他本以为此女子或许是此生太过顺遂,到目前为止人生并无什么遗憾,所以才能这么快醒来。
      但这会儿听她的回答,她是有遗憾之事的,可是她竟能忍住,看那几乎要成为执念之事再次发生,而不做任何改变。

      国师赞道:“你意志坚定,非常人所能及。”

      春生平静道:“我只是分得清真假。”

      她已走过许多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真实,她不需要再来一次,世上没有如果,她从不做这种假设。
      在虚假里享受片刻的欢愉,对她而言,不过是有毒的蜜药,甜过了,仍要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与其如此,不如心狠一些。

      国师沉默,半晌,才道:“是我狭隘。”
      他端起茶杯朝春生敬了敬,“受教。”

      春生这才看见,国师的手上也用黑红的线画着一圈圈的符文,因手指细长,黑线浓聚,显得整只手都发黑。

      他是全身都画了符文吗?

      春生凝眉盯着国师的脸,越发觉得,那些符文痕迹并不是画上去的,更像是从皮肉中透出来的,与国师这个人已融为一体。

      国师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在春生面前,春生不明所以,国师淡道:“你对我身上的东西好像很感兴趣。”

      这不对劲。

      太平和了,也太宽容了。

      春生不适地皱了皱眉,心里的探究越发浓厚,但国师脸色很平静,眼神也很坦荡,看不出一丝虚假。

      白来的线索,不看白不看。

      春生在国师的手背上轻轻抚过,是一整块的皮肉,没有那种颜料干涸在皮肤上的那种起伏不平的触感。
      国师的皮肤很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苍白,黑红的线条像血管,汩汩的血液在皮下流动着,按在那符文上时,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尖跳动着。

      像是心跳声。

      春生感受了一会儿,才把他的手翻转过来,他的手心有一个像眼睛一样的图案,周围围着水波纹一样的线条,一个接一个的小圆圈散布在水波纹中,弯曲的线一路往上延伸,没入衣袖里。

      国师没制止,于是春生慢慢推上他的衣袖,推到手肘处,所有的线开始汇聚,融入一根线里,再往上延伸。
      还有一点变化是,国师手上的符文都是很浓厚的黑红色,有点像浓稠的血色,越往里,颜色越浅,在手肘处汇聚时,颜色反而鲜亮了起来,变成了朱红色。

      春生的视线顺着那条线沿着国师的手臂往上,在胸口处停留一瞬,再慢慢往上抬,落在国师的脸上。

      国师与她对视一眼,气定神闲道:“不行。”

      好吧。
      春生收回视线。

      她只是想看看国师胸口的图案颜色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鲜红色,但很显然,他们还不太熟悉,国师并不想给她看。
      不过没关系,她本来也只是为了确认而已,但她想起她睁眼时看见的那副壁画,抬头又看了一眼,然后低声喃喃了句什么。

      春生声音很小,但国师听到了,他收回了手,淡淡道:“你知道了。”

      春生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你来做什么?”

      “第一个问题。”
      国师说完,停了一下,春生没什么反应,他才接着道:“保旸国基业。”

      这个答案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了。

      现在的旸国兵马强壮,国力强盛,当今皇帝也不是昏庸残暴之辈,虽然目前世家相斗,朝局多有起伏,但总归是些内部权力相争的小打小闹,这种情况,旸国再延续个几十载不成问题,怎么可能落到基业不保的情况?

      旸国将来会有大动荡?
      别国合攻,旸国覆灭?还是皇权相争,自取灭亡?
      还是说会有无法抵抗的天灾降临?

      ……

      春生思绪万千,面上没展露出分毫,许久,才接着问道:“凤命之人,是谁?”

      国师道:“此由天定,我不知。”

      春生皱了皱眉,但国师面色平静,与她对视的眼神不偏不倚,毫不闪躲。

      他不知道?
      那之前杨瑞和她说过的,凤命之人有慈悲心,又作何解释?

      春生皱眉道:“慈悲心?”

      国师从身侧的立桶里抽出一个画卷,打开摊在案几上,往春生那边推了推,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早有预料春生会有此一问。
      画卷上画着一个女子,她正在施粥,她面前皆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平民,但并不混乱拥挤,那女子一身布衣,长发束在脑后,无珠钗首饰,而在这女子本该画脸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这位就是凤命之人?

      国师道:“心有大善,救苦渡世,慈悲心肠。”

      原来是这样。

      当初杨瑞大概是在外偷听,只听到这么一句话,所以转述给她也只有那么一句话,如今看了画,画中透露的信息就更全面了。

      春生细细地看过画,将画完全记住,才道:“大旸国泰民安,并无流民。”

      国师摇摇头,不知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还是因为他已回答了春生两个问题了,春生的有缘人身份已用完,所以不再作答。

      春生也只是试探,没有试探出结果也算是预料之中,于是不是很在意,看着国师把画卷收回去,才道:“杨瑞此前来过,为何还要过幻阵?”

      她这边两个问题都问完了,收获不小,但杨瑞居然还没醒。
      国师之前说她意志坚定,说明这幻境意志坚定者也能过,杨瑞绝不是软弱之人,怎么会在这幻阵里耗这么久?
      而且他之前不是来过,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更有经验才是。

      国师道:“世子今日才是有缘人。”

      “……”
      春生听懂了。

      有缘人才可激发幻阵,但只有通过幻阵的有缘人才有被国师解答的机会。
      所以此前杨瑞可以随意进出,并不需幻阵,国师也不管他。

      但有缘人身份还是可以转换的吗?
      又为何偏偏是今日?

      杨瑞他自己知道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春生看向杨瑞那边,他们睡的那张塌席不知是不是特意设计了位置,此刻有明亮的月光正正好撒在那,将杨瑞照得一清二楚。春生看时,正巧看见杨瑞的眼皮动了一下。

      要醒了吗?

      却听国师淡淡道:“看来世子今日与我无缘。”

      春生还没表示出疑惑,只见随着国师话音落下,杨瑞眼皮下的眼珠子猛地滚动了一下,然后呼吸慢慢急促起来,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眼珠开始不停地转动着,可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春生皱了皱眉,起身到杨瑞身边坐下,杨瑞胸腔急剧起伏,连手指都在微微抽搐,眼皮却依旧死死地闭着。

      春生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去,一只手握住了杨瑞的手,掌心相贴,另一只手轻轻盖在了他的眼皮上,同时问道:“日后再来,还需过幻阵吗?”

      这种问题无关紧要,回答也无妨,于是国师答道:“再来只是普通迷阵,无幻境效果。”

      这么说,有缘人身份也只这一次了。

      那杨瑞此前来遇到的都是普通迷阵?所以现在才一时不察,难以清醒。

      只是这样又拐回之前那个疑惑:杨瑞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不再是普通闯入者,而是成为了有缘人?

      手上慢慢有痛感传递出来,杨瑞在她握上去时便立即紧紧地反握住了她的手,此刻力道越发收紧,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一刻不敢放松,春生的手都被他捏得发白。
      另一只手下的眼珠却慢慢停息了,就好像这只手真的为他遮挡住了梦中的视线,他看不见了,意识到了什么,情绪终于平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春生才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扫了扫她的手心,一点微弱的酥麻的痒意扩散开来。

      春生拿开手,杨瑞眨了眨眼,视线聚焦,落在她的脸上。
      半晌,他才像是终于意识回归,声线有几分低哑,“……吉祥。”

      “嗯,我在。”

      杨瑞胸膛急剧地起伏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想攥紧,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手中已紧握什么东西了。

      他的手一下子放松下来,但是没有松开,牢牢地握住春生的手,像是要从这只手上汲取力量,又像是只是内心不稳,单纯地想抓住什么。
      这都无关紧要,于是春生也没动。

      过了好一会儿,杨瑞终于意识清醒,慢慢撑坐起来,目光落在一边还沉默着的男人身上,动了动唇:“……国师。”

      国师本来微垂着眼,闻言抬眼看了一眼他,略微一点头,应道:“世子。”

      “我睡了很久吗?”

      其实这个问题问出来,杨瑞自己心里已隐隐有猜测了,他已看见国师对面两杯茶已有一杯被饮尽了,他们大概已交流完了,结果一回头发现他居然还没醒,所以春生才来帮忙。

      杨瑞不知道刚刚春生的行为算不算帮他,也不确定自己这样得了别人的援手后醒来还算不算国师所说的有缘人,他只知道,他在黑暗中如臭鼠一般躲藏,被打骂,被孤立,心生绝望之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在幻阵中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只凭本能,像抓住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那只手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简直像一场梦,醒来之后那只手真的还在他手中。

      其余两人都没说话,好在杨瑞好像也不在乎这个,笑了笑,道:“国师,又来打扰了。”

      这是客套话,所以国师还是没说话,春生却抽出手站了起来,道:“我出去等你。”

      杨瑞条件反射般追上春生的手拉住,等春生垂头看他,眼里露出疑惑,才反应过来,慢慢松开手,低声道:“……我很快出来。”

      春生嗯了一声,几步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圈,才在窗台上一撑,整个人翻出去,飞掠而下。

      春生的身影消失在窗边许久,室内还是一片安静,只有袅袅的檀香缭绕向上,月光洒落,一地清辉。

      许久,杨瑞才像是终于理清思绪,慢慢到国师对面另一个空团蒲上坐下,照例喝一口茶,才道:“国师曾说,我并非有缘人。”

      奉天阁出世后,是符光先来探查,经历了幻阵,还得了国师的解答,他后来才来,发现只是普通迷阵,根本没有符光说的那么玄乎。
      他本以为只是国师对不同的人各有设计,但来探查奉天阁的人多了,杨瑞在旁观察,慢慢发现了不同。

      入奉天阁的,大致分为两种情况,一种就如他这样,只是迷阵,有本事的人能解开迷阵进入中心小楼,没本事的人兜兜转转稀里糊涂地返回出去;
      另一种便是和符光一样经历幻阵,会昏睡过去,能醒来的便是有缘人,至于没醒的,杨瑞再没见过。

      有缘人很少,来奉天阁探查的人不计其数,但入幻阵的寥寥无几。
      都是各家的探子,杨瑞也无法得知他们之间或有相似之处,问符光,符光一脸心有余悸,说是梦魇,会勾出人心底害怕之事,派符麟去,符麟却和他一样只过迷阵。

      杨瑞曾猜想过这或许是国师的某种筛选手段,想选能为己所用之人,但怎么会选到符光呢?
      符光的忠心他是知道的,一想到符光有可能背叛,心里只觉得荒谬。

      后来他偷溜进奉天阁探听消息,甚至偷听过国师与杨益的谈话,国师发现了他,但从不拆穿,他看不透国师的想法,但言行确实大胆了许多,更是直接大胆地来国师面前问了为何他所过的是迷阵,国师当时说的便是“你无缘”。

      这会儿,他怎么又有缘了?

      国师平静道:“缘分天定,非一时之数,只是未到。”

      这些神神叨叨的人,总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说辞,总归是有了一个解释,杨瑞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转而问道:“一个问题,还作数吗?”

      春生帮了他,这是不可否认的,不然他这会儿或许还沉溺于那片黑暗无法醒来,他心里倒是想着若是国师说不行,他该如何讨些好处,总不能白白经历个幻阵吧?

      却听国师道:“作数。”

      杨瑞有点惊讶,国师平静道:“你既带了她来,也算是你的缘分。”

      杨瑞挑了挑眉,像是想通什么般笑了一声。

      所以此前他无缘,是因为没有春生?
      如果春生不在,没有人帮他醒来,今日他还是无缘?

      国师这话像是提醒,杨瑞就当他是提醒,笑道:“我知道了。”
      他又垂眼思考一会儿,才道:“可以留着吗?我日后再问。”

      国师道:“可。”

      既然可以,杨瑞即刻就要起身离开,像是不想多待,正要起身,国师突然道:“缘分天定。”

      “……”
      何意?

      杨瑞探究地看向国师,国师却闭上了眼,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杨瑞眯了眯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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