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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城外薄雪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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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薄雪融,冬日寒风厉。
杜九公子坐在长亭中喝了一杯烧酒。
今天陈台柳会带着苏解离开,他也会带着凤喜班离开。
热气腾腾的第二杯,抬起在手中微顿,骤然浇到了脚边尘土里。
再起身,便来到了另一辆停在京郊的马车前。
这辆马车运的是漆黑的棺材。
站在马车边上一身素服的人见此,便对着杜九熙拱手一拜。
正是那位曾与家里断绝关系的陈公子。
“苏解说她不喜欢京城,我带她离开。她说她的故乡在秣陵,我带她回她的故乡。”
曾经他叫陈台柳,而如今的他,只叫陈柳。
“你长这么大,没出过京城吧?”杜九熙笑了一下。
“是。没出过。班主可是有赐教之言?”陈柳再次深深弯腰。
“赐教?也算不上。你可以有想到你往后遇到难题该怎么办?你鼻子下面有嘴能问,碰到不认识的路就问去路,你袖子下面有手能写,没银子使了也能给人算账抄书,一路雇马车过去,有强盗拦路膝盖能跪的时候就得跪,有人仗势欺人无法抵抗该察言观色也得察言观色……”杜九熙瞧着曾经的会元这个样子,不知不觉说的好像有些多了。
“秣陵有人说什么风言风语了,你也可以把自己的耳朵捂上,不听不管。总之一句话,只要你想要做什么事,踏实下来不管怎么都能找到办法去做。不会就学,学不到了就琢磨。”
“只怕那人未至,志先改。”
陈柳把杜班主的话一句句都听在心里,面色沉沉长辑一礼,深深拜下:“多谢班主。陈某记下了。”
“但是,不会的。”
“陈台柳已死,从此陈柳一人只为苏解而活。”
后来真相揭晓人们再谈起那日,无尽唏嘘。京中本有望取的状元之名的陈会元陈台柳,与父母断绝关系,一人带着棺材远去江湖。
而京中名扬远播的凤喜班,也在离别之前二唱了一场极尽惊艳的《唤红妆》。此次成就戏台上的再一位状元郎。
戏子的书生的故事远去,并在被人刻意模糊下,不会去打扰故事中真正的两位人物。
陈柳带着苏解还乡。
秣陵城,一代戏子苏解安眠在故乡,埋骨之地旁边更有位书生用余生相伴怀念。
生死相知,生死不改。功名利禄早已成云烟消散。
只是这一处安稳得逞之下,却是由凤喜班的那位杜班主用尖锐的獠牙向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权贵威胁而来的。
哪怕唱完这一出戏,凤喜班全员人马退走江湖。
但没有一人会皱一下眉头。
杜班主要报的仇,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报。而杜班主要护的人,不管是谁也别妄想染指。
皇宫大内。
秦宜灼稳稳步入一尘不染的御书房中,淡然温润的敛着眉眼抬手行礼。腰际悬着的一块质的极好的白玉芙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荡漾。
“微臣见过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在他刚刚行完礼的时候,一只上好的茶盏便被狠狠砸到了面前。
“安?秦宜灼,你告诉朕,朕让人协助查案,你把惨遭毒手已故的兵部侍郎祖宗十八代的罪名都翻个遍是什么意思?!!”
站在桌案之后的帝王语气中满是怒火,神色却是淡漠。景仪帝年过三十,登位也有十多年了。一身威仪,生气的时候也是很让人胆战心惊的。
但胆战心惊的人却并不包括眼前这人。
红色的衣摆委地,秦宜灼当即跪了下去:“陛下恕罪。”
他直直看着青花的瓷片在自己眼前铺开,微微顿了一下,有些走神儿。随机赶忙掩饰过自己的些许失态:
“禀陛下,兵部侍郎满门被灭一案臣已然心中有数,而兵部侍郎贪污受贿,欺男霸女,吞没粮草诸事也均有实证查出。陛下,难道觉得此事不该公之于众?”
景仪帝俊朗的面容上一片冷笑:“该不该公之于众的,秦公子不都是已经安排人这么去做了吗?”
“只是朕倒是想问一句,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还众人一个清白,还是为了袒护谁人的一己之私。”
“袒护谁人?”秦宜灼淡淡抬起眼睛。
他忽然发问。
“那陛下觉得臣在袒护谁呢?”
“臣袒护的,只不过是伸冤无门,苦恶人已久的受害百姓而已。”
景仪帝被气笑了。
“既然觉得伸冤无门,那便好好想想如何让百姓们有冤能诉,有冤敢诉。至少让百姓知道,我北奉的律法可以保护他们,而不是非得寻求江湖上的武功高手才能帮忙复仇。”
景仪帝摔袖怒道,“你这是在助长江湖豪侠入京犯罪的风气。”
秦宜灼却是直直看向景仪帝,平静开口:“不。陛下错了。”
“臣如此做。正是可以告诉天下百姓,江湖侠者,只能以武报仇,求得一时畅快。而真正的公道却还是要朝堂才能求得维护的。”
景仪帝忽然一下子冷静了。
本是满心怒火,以为秦宜灼这些年无情无欲,却偏偏不知为了什么非要袒护一个戏班子的班主。但如此想来,袒护是袒护。
却也不一定是为了人无理由的损害朝堂利益。有理智,能看清利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他缓缓开口:“那秦卿说说,是如何让百姓明白公道还是要朝堂来维护的?”
秦宜灼跪在地上一身笔直的开口:“朝堂能为江湖豪侠之不能为,其一在于制,第二在于势,其三在于恒。朝堂有制,律法在上。若有一时无法明察秋毫者,为不可避免之事,但不论何时查知,都会依律而行,有法可依,有度可循。一如此次兵部侍郎罪行大白于天下。
朝堂为势,天下效仿。其势方不可阻挡。凡属民间江湖一人之侠者,纵使武功强绝,所引之势亦如溪流一隅,更似流星刹那。而朝堂政令之出,却恢恢若大河汪洋,但使政令通达,上下一心,星火即可为燎原之势。是以,此次有侠者一人除恶所求公道不过为之数人,若朝堂警而戒之,能使公道落于百姓何止百万?
朝堂有恒,百姓有依。陛下……”
秦宜灼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温顺的抬头看向高处的帝王,长篇大论戛然而止,拱手施礼,“想来陛下自然亦知臣微浅之意。此时不便长篇赘述,待臣回去可详细写尽上疏一封,陛下再着意翻阅。”
“总而言之。我北奉朝堂何须与江湖豪侠争利,百姓信豪侠而轻朝廷,非百姓之过,亦非豪侠之过,乃朝廷之过也。豪侠做了朝堂没有来的及做的事情,臣以为,朝堂要做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听到民声,明察秋毫,查明一切事情的原委,公是公,非是非。维朝堂威严,而落民生于实。如此,自然可取信于百姓。”
正如那位江湖杀手只能杀尽兵部侍郎满门,而不能尽数大白其后罪恶于天下。
朝堂大势所向,终不如江湖草莽恩仇快意,然朝堂大势又何须与江湖个人恩义相争,只需做好朝堂其本之责,以煌煌正道佑百姓,便是江湖草莽所不能为之事。
景仪帝亦听懂了秦宜灼未尽之言。此时已经全然平静下来了,忍不住赞叹一声。
“愿朝堂成为百姓心中所信,可不论何时皆可为百姓依靠。”
“秦卿文章,顷刻即成啊。”
“陛下谬赞了。”秦宜灼淡然垂眸。
“暮归,起来吧。”景仪帝骤然摇头轻笑道。
秦宜灼起身,身形僵硬着慢慢恢复正常,依旧是有礼的谢恩。
坐于案后的景仪帝望着秦宜灼的俊秀面容,思绪不免有些复杂。
“朕记得你昔日性情虽也是温润有礼,但瞧着却是暖的,不似如今这般冰冷。”
骤然一口气叹出。
言语间似有无限追忆与怜爱。
“自从五年前熙和去后,你借婚约要与熙和冥婚。朕未允。后来进入朝堂,一身才华为公为民,可这性情却是一点点冷下来了。”
“本以为时过境迁,总会好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副样子。如今你也及冠许久,该走出来了。”
秦宜灼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一身温润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劳陛下关怀。臣与熙和长公主少年相交,至今难以忘怀。此心只愿许给一人,不愿累及旁人再来沾染分毫。”
少年相交,十五定亲。若是那年熙和长公主未曾病逝,本该是他的妻。
景仪帝谢易在心里叹道,当年朝堂险些倾覆、谢氏一族勉强再坐稳皇位之后,他也只剩下熙和这一个血脉相连的小妹。若是可以,他又如何不想看着她嫁于一位与她两情相悦之人。
况且,那人亦是惊才绝艳。
终究是,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