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也想辞职》渐尔

80、第八十章

　　魔界。

　　“梦魔大人，这样急匆匆去哪儿啊？”

　　听到人问，梦魔连忙停下脚步：“我找小殿下，瞧见小殿下了么？”

　　问话的人便知道是找贺遂昭的，梦魔几千岁的年纪，看着贺遂昭从一颗蛋到破壳到长大，在他眼里，贺遂昭就是个小孩儿，称呼起来也是“小殿下”，好似宠着后辈的长辈一样。

　　时间久了，魔宫的侍者们都跟着他喊开了，给称呼平多一层亲昵。问话的人答道：“小殿下才从外头回来呢，好像带回来一个人，搬到荒山别宫去了。”

　　梦魔应了一声，立刻调头往荒山别宫的方向去，到了地儿，才想起来，殿下从外头带人回来？带谁？

　　荒山别宫地处偏僻，少有魔物经过，是小殿下成年时陛下赐的住所，只是他嫌远，一向住在宫里，办差更方便。怎么突发奇想带人出去住呢？

　　很快他就知道带的是谁了。进入别宫，一个侍者的影子都没有，整座宫空荡荡的，沿着走廊的墙壁安置火精珠照明，推开大门，见到的不是贺遂昭，而是一个模样甚为熟悉的魔族。梦魔反应了两秒，才认出来。

　　“啊呀，温仙君……”

　　温敛意微微点头，“又见面了。”

　　梦魔惊喜道：“仙界颁布了对仙君的一级通缉，我本还担心仙君无处可去，被人抓住，想派傀儡四处找一找……这么看来，小殿下的动作更快，幸好幸好。”

　　温敛意没想到仅仅几面的缘分，甚至谈不上私交，梦魔居然牵挂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道：“让你担心了，是来找贺遂昭的么？”

　　“一样，一样，”梦魔哪会不明白贺遂昭的意思，既然将人带回别宫，也不会有第二个意思了，“和你说，还是和小殿下说，都是一样的。”

　　“这话不错，”说这话时，贺遂昭恰好进来，端着一盘魔界特产的果子，卖相极为恐怖，活像一攒眼珠子黏在一起，他自个儿摘了一枚，流出鲜红的果汁，香气却格外清甜，递给温敛意：“看着不好看，但是味道不错的……说吧，什么事？”

　　梦魔道：“上次小殿下和仙君悬赏的狐狸面具，一直没有给对方答复，可还记得？”

　　“知道，对方是燕庭麟么，知道了真实身份，这笔交易就没必要做了。抽空把他绑了来严刑拷打一番，自然能问出实话。”

　　梦魔继续道：“我原本替小殿下回绝了，但是就在刚刚，燕庭麟送来新的消息，希望能继续这笔交易……他愿意附赠上灵池毁灭的内情，只要求将狐狸面具的情报交换给他。”

　　温敛意捧着果子迟迟没有动手，提起燕庭麟，他有些本能的惧怕，抽骨之痛刻骨铭心，一时半会忘不掉，哪怕只是提起施刑人的姓名，他的骨头都泛酸得疼。

　　这种心绪经过魂印传递到贺遂昭那里，贺遂昭撩起眼皮，看一眼温敛意：“哥哥，燕庭麟对你下的手？”

　　温敛意冷不丁遭问，“什么？”

　　不需要问第二遍，魂印传来的心悸和恐惧已经告诉了他答案。贺遂昭冷笑一声，起了杀心，告诉梦魔：“想和我做交易？可以啊，让他将自个儿的骨头和肉拆开来，一根根一块块清楚明了捧到我面前，可以考虑在他坟头把消息烧过去。”

　　梦魔汗颜，不知内情，以为小殿下又乱发脾气，道：“仙界将灵池毁坏的消息捂得很紧，老朽派人多方打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唉。”

　　梦魔深感可惜。现在的仙界铁板一块，外人很难探知内里的情况，鬼市的悬赏都挂疯了，不见一点传闻。可见仙帝这次管控得极为严密，燕庭麟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或者你将他骗到北海来，”贺遂昭弯弯眼，他甚少笑得这样亲切，梦魔觉得不寒而栗，“余下交给我，审出来的消息分你一半。”

　　这法子……也不是不行，梦魔仔细考虑，他知道小殿下有法子刑讯情报，只是要把人骗出来，还是有风险的，燕庭麟位高权重，颇得仙帝青眼，出了岔子，仙帝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他的鬼市还能不能开下去都不好说。

　　这时，温敛意打断道：“可以做这个交易。”

　　“哥哥？”

　　温敛意面如止水，冷静分析道：“我明白你想替我报仇。但是现在看来，我离开了仙界，又和云岑断交。仙界就成为了我们的一个情报盲区。燕庭麟随时都可以杀，但若能和他建立长久的交易，借他探听仙帝的动向，会更划算。”

　　他们还有很多线索毫无头绪，能多一个情报来源，就多一个助力。比起报复这种宣泄情绪的行为，温敛意更看重真实的利益。

　　贺遂昭的眼神黯淡下去，不出声了。温敛意以为他也赞同，继续道：“他想要狐狸面具的线索，多半有自己的筹谋，对仙庭并非一心一意，留他在仙帝身边，也是一个钉子。但我们不能一次将所有情报和盘托出，要试探试探他。”

　　他抽出一张纸，写下傀儡蛊三个字，多一个字都没有。写完交给梦魔：“这个用来换他的情报，若是想要更多的消息，就要看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比起竭泽而渔，这法子更得梦魔的心，梦魔接过纸后告退。温敛意察觉气氛不对，贺遂昭一直不言语，摆弄果盘里的“眼珠子”，哼也不哼一声。

　　“……贺遂昭？”

　　贺遂昭背着他，果子在盘子里碰出钝钝的响声，听得出极不开心，“哥哥，他伤你这么重，你都不生他的气么？”

　　“什么？”

　　“你不恨他吗？你是不是从来不会恨别人？”贺遂昭压抑着情绪，“是不是在你心里，无论是谁，对你做了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还是说，其实他对你很重要，你舍不得我杀他？”
　　他的语气越来越危险，莹绿的眼眸深沉下去，酝酿一场风暴，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温敛意仔细想了想，认真道：“可能是因为有你在身边，所以，我不是很在乎别人。”

　　这话不是哄人的，魔化后的温敛意内心并不平静，狂暴的情绪起起伏伏，贺遂昭就如同他的定海神针，在他身边，温敛意就能做原来的自己。

　　温敛意从没奢望过有任何人能站在他身边。父母去世后，他就明白余生的路都要自己走了。
　　他一直一个人艰难挣扎，孤身来到异世界，本来以为还要继续一个人走下去，却被一双手执拗拉住，一道身影变成两道。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很多情绪，很多愤怒，很多委屈和痛苦，是可以被看见和陪伴平息的。
　　就像泼天的火焰，被理解的目光注视包容的时候，便化为了潺潺流水，无声消弭。

　　“你想替我出头的时候，我就不气了，好奇怪，”温敛意说完自己也笑，“为什么呢？”

　　风暴瞬间平息，小狼的背影磨磨蹭蹭贴过来，专注剥着果子，手指染红一片，不吭声，温敛意低头瞧去，“哎呀，你哭了？”

　　“没有。”

　　“因为我？”

　　“……不是。”回答得颇为别扭。

　　只是没想到他的要求这么低。有一个人替他打抱不平，那些难过就可以都不作数了。

　　那他以前都是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啊？

　　贺遂昭头一遭尝到心疼的滋味。

　　当年被姐姐一脚踹进无生之地的时候他没委屈过，无数次差点死在大魔手里的时候没掉过一滴眼泪，顶着人族的仇视、仙族的污蔑还要四处抓捕魔物、修复结界时候，他连气都懒得生。贺遂昭自以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撼动他分毫了，温敛意一句“不气”，把他眼眶激得发红，心里拧得发酸，一眨眼，视线就模糊糊的烫。

　　这王八蛋的世界……配不上这么好的人。

　　他心里堵得难受，不能杀燕庭麟泄愤，只能把果子当成替代品，掐得七零八落。

　　“手榨果汁？”温敛意调侃，“这还怎么吃？”

　　没法吃了。贺遂昭把盘子往旁边一推，“倘若燕庭麟没用了，我不会留他的性命。”

　　温敛意道：“但我总觉得……他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用处也说不定。”

　　***

　　仙界，燕长天。

　　仙胎人族作为修炼上来的人族，没有自己的化生仙山，往往会安排在无主的仙山居住。燕长天只居住了燕庭麟一个人，他将自己那些受伤尚未痊愈的契约修士安置在后山闭关，前山居住处设置了结界，就连随侍仙官也不能随便闯进。

　　夜色已深，满室寂静，唯有疏散月色映入窗棂，撒了一地浅淡的月影。

　　燕庭麟仔细端详手中拿着的内丹，外壳由于巨力的冲击，出现细微的裂痕，月光下呈现出珍珠般的色泽。
　　这是李怀真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灵池被毁，不出意料，仙帝第一时间封住了仙界的悠悠众口，严格禁止消息外传。对于灵池倒灌这一现象编好了理由，声称考虑到人间界灵气稀薄，特引灵池的池水滋养人间。此外堵死李怀真身陨的事实，对元清宗的说法是闭关修炼，准备冲击更高的境界。

　　就像对那些久不出现人前的仙胎人族的长老们的说法一模一样。燕庭麟不禁开始怀疑，许多声称闭关潜修的仙胎人族，真的是去闭关了吗？

　　他拆开鬼市傀儡人送来的纸条，寥寥三个字，阅后即焚。

　　“傀儡蛊？”

　　他皱眉喃喃。狐狸面具和傀儡蛊有关？是什么关系？只有三个字，什么都没讲，这消息怎么看也不比不过灵池的内幕和仙帝婆娑草花纹的价值。不过鬼市交易，盲买盲卖，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后悔也没有用，自己的情报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送到对方手上了。

　　他在意的是傀儡人转述的话。

　　“若想知道更多的消息，拿更值钱的东西过来。”

　　什么更值钱？从这个交易上看，明明他的消息才更值钱。他吃了亏的，对付却好似肯定他一定会继续交易似的。寥寥几句话，把人的好奇心全勾了起来。

　　对方的信心使燕庭麟怀疑，他们并没有给出全部的信息，而之后的内容，才是最关键、最要命的。远胜过他开出的价码。

　　这个猜测很合理。

　　想要继续交换情报，就得拿更重要的情报换。燕庭麟的目光转回李怀真的内丹上。

　　仙庭复命时，仙帝询问他是否看见李怀镇的内丹，他答说仙魔对轰的力量太过强大，李怀真当场碎为齑粉，连残骸都不剩，无处寻找。

　　仙帝听见这话，明显放下心来。人族的内丹比起仙族要脆弱很多，他定是以为李怀真的内丹也灰飞烟灭了。

　　仙帝这么一问，反而让燕庭麟更加肯定，李怀真隐藏着很大的秘密。

　　修士死亡之后，可以调动遗留下的内丹阅览生前的记忆，但是只能调动一次。之后内丹就会破碎。
　　内丹流光闪烁，燕庭麟合掌一握，神识探入其中。

　　……

　　清晨破晓，第一缕曙光照亮燕长天的楼阁。后山闭关处，养伤的契约修士终于破关而出，他们的身体不比仙胎人族，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将养很久，也只是勉强恢复。

　　不知道燕庭麟会不会嫌弃他没用，解除契约呢……契约修士忧心忡忡，沿着山路往前山去，一边走，一边思考该用什么态度才能请燕庭麟把自己留下来。他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修士，如果不是因为燕庭麟的契约，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来到仙界，居住在仙山上。

　　他跟了他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契约修士想着，来到前山的结界，意外发现往日严密的结界不见了。

　　结界怎么会不见？！燕长天的结界是燕庭麟亲手设下，没意外会一直存在，难道燕庭麟出什么事了？！

　　契约修士快步上山，推开楼阁门，只见屋室内一片狼藉，风呼呼地从窗户外灌进来，桌椅被泄愤一般砸得七零八落，珍藏的书籍和瓶罐碎了一地，而屋子的角落里，燕庭麟双目赤红，满手是血，显然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干的。他随手丢掉一本撕烂的书，封皮上写着《千年仙界史》，契约修士记得这是刚刚升入仙界时，燕庭麟收集来了解仙界的常识和历史的书籍。

　　书被撕得粉碎，燕庭麟貌似癫狂，恨声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燕仙长！”

　　刀子般的目光扫过来，契约修士被钉在门外，一动不敢动。

　　看见来人，燕庭麟缓缓松开手，“……是你。”

　　契约修士连忙解释：“属下瞧见结界不见了，担心仙长出事，就来看看……”

　　燕庭麟嗯一声，内丹中调取的记忆对他的冲击太强，一时身心不稳，连结界都没有维系住。

　　他没想到，自己探求的真相，居然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像个笑话。

　　燕庭麟从小到大都是被人被人戳着脊梁骨长大的。他有最好的资质，有最好的资源，所以获得的一切成果都被视作理所应当。倘若做的不好，他就会成为别人的笑料，倘若做的好，就会被别人酸，“天生好命，得了元婴的资质。”

　　好像有了元婴的资质，所付出的努力就一点都不作数了一样。
　　这世上多的是空有一身资质，却连修炼的门都入不了的人，到了燕庭麟这里，日以继夜的修行和努力竟都可以略过不提，只一句“他有元婴的资质”，那些修行关卡前生死一线的时刻，便都轻飘飘成了“天生的幸运”而已。

　　但是无所谓，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天赋修到的仙胎，和那些庸碌的人族天壤之别，这些人越是嫉妒他、在背后，他越要招摇，越要高高在上，让他们仰着脖子都看不到。
　　他就是喜欢旁人看不惯他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嫉妒吗？嫉妒就对了。你都不嫉妒，我的努力算什么？
　　三界最高的顶点只要站着一个人，剩下的人，学会怎么跪就够了。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旁人的谩骂和讥讽犹如过耳云烟，他一直认为自己走在最正确的道路上，踩着别人的脑袋，一步一步，终将实现自己的理想，光环和荣誉触手可及。

　　可他忘了，三界最高的顶点是个很狭小的位置，已经站着别人了，而那个人，是不会允许别人爬上去的。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场好骗局……仙族到底把我当什么？！”

　　燕庭麟放声大笑，笑声悲凉嘲讽。他笑自己，自以为人中龙凤，其实是用来填池的傀儡，数十年寒里来暑里去的苦修，竟将自己送上不归路，这个世界太可笑了！

　　契约修士吓得紧绷，眼睛滴溜溜乱转，生怕这大逆不道的言论被人听见，左右看见没人，苦着脸连忙提醒：“仙长，你在说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燕庭麟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他知道中了傀儡蛊的人会把下蛊者的想法当成自己的。这就意味着，他脑子里的想法、情绪乃至于认知，都很可能是被修改过的。

　　他脑子里的想法有多少是自己的？他对仙族的向往，对人族的厌弃，对李怀真的恨，对仙帝的畏惧，不顾一切想要提升境界的冲动……有多少是自己的？

　　活着的还是燕庭麟吗？
　　作为傀儡的燕庭麟还有必要活下去吗？

　　“傀儡蛊……为什么是傀儡蛊？！”

　　燕庭麟想到鬼市交易的纸条上同样写着“傀儡蛊”三个字，同时在查仙帝和傀儡蛊，就算不是知情者，对方手上也一定握着线索。

　　他想赌一把，他已经没有其他路了，内丹缠上傀儡蛊，除非身死，否则绝不可能摆脱控制。

　　他就赌鬼市交易的那个人，也想杀仙帝。

　　是的，杀了仙帝。

　　他拼死一生，绝不是为了成为别人的手下傀儡。如果不知道哪个想法是自己的，至少……“杀死仙帝”这个想法，一定不是陆执的。

作者有话说

　　[奶茶][奶茶][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