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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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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些扫!”
漫长御道被积雪覆盖,一阵吵闹,原是有七八内侍正吃力把踩实了的雪泥扫到两旁。奈何寒天冻地,他们早冻僵了手,动作越发迟缓。
领头的内侍涨红了脸,生生在雪地里急出满头汗来,指着其中一个厉声喊:“再躲懒,等会子得罪贵人,小心拿了你内侍省去打死!”
那小内侍:“您何苦吓我?那些大人们半个时辰前便进宫了,出宫还早呢。这会子赶我们扫这雪作甚?难得有这样大的喜事!”
“我何曾吓你?谁知这雪这样大!”那领头内侍左右看了两下,见四下再无旁人,才压低了嗓子,“裴大人今儿从宫外来,何都知特地吩咐了要清扫干净,莫叫雪滑了大人。”
几人竖着耳朵听了进去,身上一凛,连那个顶嘴的内侍都闭了嘴巴闷头扫雪。
领头内侍叹了口气,“要怨,只怨这雪下得邪性,才扫净又覆了一层,都叫前头的大人们踩实了。也不是我逼你们。”
将将扫了大半时,青帷马车转过角门,蹄音渐近。领头内侍忙低声催促,一干人纵知不及收拾妥当,也一个个青筋迸起,咬牙挥帚。
终于马车临近,一队人暗自吐气,低头恭恭敬敬喊:“裴大人。”
却听轩帘掀起,一道声音满是疑惑,“裴大人?”
这声音分明是个年轻郎君的,岂是什么裴大人?领头内侍这才敢抬起头来瞧。那人眼睛明亮,眉头挑起,银红斗篷系带下压着身青色官服,是个生人面孔。
今日赴宴的朝臣最低也是四品大员,这么个年轻郎君,定是那些从边关回来领赏的兵将之一了。
什么人,连面圣夜宴都敢来迟?领头内侍转眼打量,见人面皮细白,不似那等有大功大赏之人。
他肚子里一计较,直起腰道:“大人,前头其他大员早早进了宫,您怎的这会子才来?陛下怕是已经到了。”
车上郎君:“你们方才不是喊什么裴大人,可见我算不得最晚。”
被他一噎,领头内侍硬着头皮道:“你岂能同裴大人相比。”
这话实在难听,郎君声音里却染了笑,“你这话倒有意思。便请你说说,我有何处不妥?裴大人又有什么典故?”
领头内侍埋下头不敢再接,一时僵在这里。
恰是此时,又有一辆马车转过角门。领头内侍转头去看,见那门上是狐毛卷边的厚帘子,车帷顶上镶珠嵌玉,里头方是他们真正候着的人。
先前顶嘴那人见领头的还不出声,急得冲那郎君道:“裴大人这会子真来了,您请快些过去吧。”
那郎君循声看向后来的马车,眼睛微眯。这会儿听小内侍又催,他忽的一笑,反掀了车帷下来,抱臂道:“我偏要拦在此地不走。”
又微倾上身,朝那领头内侍再问:“我待怎样?裴大人又当如何?你且细细说来。”
说话间,那架马车也近了,稳稳停在那郎君的马车后。纤长素指撩起帷角,帐后隐约一双清目。
“为何停在此处?”里头人声音冷越,探究眸光在二人身上流转。
不待郎君说话,领头内侍面色变了几变,当即向那头稽首不起,后头几个小内侍跟着跪了一地。领头的语气惊惶,“回裴大人,奴等扫雪忘记时辰,惊扰了这位贵人。不敢再犯,求大人饶了这回!”
他现今模样,哪有方才气焰。那郎君敛了面上笑意,眉间收紧,朝马车拱手行礼,“裴大人,下官无意与他们起了争执,不是故意堵在这里。”
搭在帷幔上的修长指节停顿片刻,很快收回帘后。
珠帘相撞,车帷合拢。车夫会意,倾耳听里头吩咐完,朝内侍们高声道:“敢在宫中生事,你等自去内侍省领板子。”
又向红衣郎君道:“这位大人,快些赴宴去罢,仔细误了时辰。”
领头内侍脸色发白,不住磕头谢恩。马车不再停留,绕过一行人径自向前,将红衣郎君复杂眸光抛在雪中。
目送马车行远,他回想起车帷后那人的短暂一瞥。
那人便是裴岫。
裴岫此人,当属今朝一大传奇。先帝朝时,她侍奉嘉懿太后左右,寂寂无名。待新帝登基,嘉懿太后垂帘听政,她竟领太后懿旨,大方行走后宫前朝之间,先于后宫领了秉笔女官一职,后索性在前朝任尚书令。
如此行径,实在前无古人。偏她行事狠绝,上任便砍了不少人头。据传彼时血染汴京,宫道上腥气一月不散,以至再无人敢有异词。今日得见,旁的尚且不知,倒是的确不甚近人情的模样。
不论红衣郎君如何作想,那架马车已然远去,内侍们愁云惨淡,自去领罚。眼瞧御道上渐归平静,他终于记起今日正事,匆匆奔向集英殿。
马车到得殿前,裴岫挑帘下车,移步殿门,女史华音紧随身后。
冻天寒地,风雪愈重,不过几步路,紫宴袍外披的斗篷已落了一层冰花。指尖被风沁得冰冷,裴岫垂下眼睫,拢上掌心暖炉。
华音关切道:“今日实是太冷了些,大人可受得住?”
她偏头阖眸,烘热的指腹揉摁眉心,神色疏淡,“身上是有些寒气,吃几杯酒暖暖罢了。”
裴岫缓缓步入集英殿,顷刻无数目光或隐或显,或畏惧或讨好,悉数加注而来。她面不改色,平视前方,在御前告罪,“臣来迟了,望陛下、太后娘娘恕罪。”
高台上端坐的少年皇帝目光落在她面上,眉间一松。
嘉懿太后一手支额,散漫坐着。她并未多问半句,只笑道:“裴卿且安坐。”
皇帝陆朝峻这才温声道:“裴卿请入座。”
他二人情状,引得席间一长须老者微微叹气。
大殷开国二百余年,至今已传八世。当今泰和帝乃先帝幼子,未承大统时,十分不得先帝眷顾。后来得嘉懿太后扶持,年少登基,如今才过十七。奈何嘉懿太后久不还政,反与尚书令裴岫总揽朝政军政,总摄国事。
太后临朝称制,迄今已逾三载。陛下行事,亦须先望太后颜色,待她示意,方能应答。今日夜宴又是论功行赏,群臣称颂、一片升平,却无人敢问还政之期。
这长须老者所叹,便是此事。
无论旁人如何作想,裴岫谢恩施礼,安然落座,目光顺势掠过其余臣子。华音挽袖试毒温酒,掌心试过酒盏后,方递来一杯,“大人。”
杯盏入手尚温,裴岫举杯一饮而尽。暖意滚过喉间蔓向肚腹,渐融热四肢,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眼眸微眯。
年前大殷大败契丹,斩首契丹皇子,敌军弃城溃逃五百里,再无南侵之心。雁门关暂平,有功者大多奉命回京受赏。
是以,分明今日宫宴逢三令节首,却以赐帝恩为名,责令京中四品以上臣子与待封赏之人在集英殿夜宴。
她收回目光,抿尽唇间残酒。
场上座席近满,唯独那些待赏之人中有个靠前的席位空置,想来就是方才在路上所遇那人的座位了。
正想到此,一人影随小内侍快步进殿,来人剑眉朗目,行走间大刀阔马,英姿勃勃。席间不少归京兵将见他来,皆颔首致意,竟还有几个不顾御前仪态,站将起来朝他抱拳行礼。
他昂首展眉,笑意分明,高举双拳与人回礼,引得席间有人皱眉嘀咕:“真是边关来的蛮人,当这是什么地方?”
这声嘀咕不加掩饰,但人恍若未听,仍一路带笑回礼。直至御前,他略微收敛笑容,端正朝高座贵人躬身行礼,“宋诉见过陛下、娘娘。小臣家宅僻居城隅,因雪势过大,误了时辰,特来请罪。”
席间人俱侧目倾耳关注,见太后并未不悦,挥手许他入席,才有人打量过去,慢慢低声讨论起来:“原来是他……”
裴岫亦望过去,瞧他撩袍坐下,与身侧兵将举杯问好,热络非常。
原来这人便是宋诉。
若要问此次归京受赏之人中哪位声望最高?京城百姓皆认定了这一位小官门户宋府出身的宋诉。
原因无他,其人曾在大破契丹关键一役上立下奇功。他本是队头,受命携兵卒趁夜火烧敌军粮草。岂料过了半夜功夫,他捧了敌方大将头颅归来,高呼已将敌将斩首。原是他趁夜孤骑入敌营,凭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武艺,潜进敌方有数百人守卫的大将营帐,将人抹了脖子。
这生生将契丹人吓破了胆,得益于此,后来大军推进,势如破竹。
这是他声名初显的一战,而后又曾临危受命,领千人凭天险拦下敌军万人,救下因受伤不及撤离的兵卒数千人。
如此种种,被奉为军中的护军将才。也因了这些功劳,他从名不见经传的队头一路擢升,早在去岁已是从七品指挥使,加封昭武校尉。
年前关键一役,奉命领军奇袭契丹营帐,亲手斩下契丹皇子首级的,便是这位宋校尉。他如今奉功回京,又不知该获何等殊荣。
京城百姓几乎认定,宋校尉是位功夫可上天入地的活武仙。
而今武功虽暂未得见,他人缘倒是极好的。
裴岫以袖掩面,浅酌清酒,目光不经意朝高台上投去,与太后遥遥对视一眼。太后弯唇冲她稍稍颔首,她轻眨眼睫,落下杯盏,朝华音道:“请宋校尉过来一叙。”
宋诉奉盏前来,“宋诉见过裴大人。”
裴岫亲自抬手替他斟满,唇角微弯,“先前在路上遇见不识,原是宋武仙。大破契丹一役,多亏宋校尉英勇过人。”
宋诉双手捧杯,“大人过誉,传闻过甚。适才扰了您行路,现再向您告罪。”
说罢将酒饮尽。
二人推杯换盏十分融洽,宋诉回席后,鼓乐声泠泠奏响,舞女足踩曲音,款款入殿,裴岫斟酒赏乐,面上仍挂着不加掩饰的淡笑。
一曲终了,枢密使起身,奉酒向那归京兵将的方位拜敬,随即席位在宋诉身侧的枢密副使也侧身,与之谈笑。
先前尚在闲谈的朝臣心照不宣住了口,暗自窥向宋诉等人,一时殿内寂然。
本是群臣宴饮,和乐非常,裴岫蓦地搁下酒盏,起身道:“去清仁宫。”
华音忙托住人手腕。
隔着宽袖,裴岫掌心拢上她指骨,抓得很紧,她心下一惊,“大人?”
裴岫指尖藏在袖中轻颤,低声催促:“走。”
对侧有人抚须的手指微顿,转头往台上望,紧接着眼神向外一掠。
高台上,皇帝陆朝峻坐直了身子,手心搭在膝上半晌,嗫喏向身旁太后道:“母后,我吃多了酒,有些疲乏,可否先去休息?”
太后点头,“记着叫何定备醒酒汤,莫耽搁明日听先生讲课。”
相携行出集英殿后,冬夜寒风吹来,裴岫方有些清醒道:“那酒不是寻常宴上常备的蒲中酒,尝来味淡,才饮三杯,我竟头晕得厉害。”
华音招来殿外侍候的内侍问话,那内侍道:“裴大人,陛下道今日宴赏,边关将士功劳赫赫,特赏了宫藏的上好鹿头酒。”
“鹿头酒。”裴岫低声重复,张口想说句什么,又半晌吐不出字,复重重阖上眼。
远处车夫见裴岫立在殿门外,迎上前问:“大人,可是要出宫?”
“不必。”她向华音道,“去同娘娘禀告,我今夜歇在宫中。”
华音嘱托车夫看顾裴岫,方应声去了。那内侍极有眼色,上前将裴岫搀到殿前廊道边,叫她站在廊柱一侧,不至受风见寒。
车夫正要跟上,余光见明黄人影身后跟了一行内侍走出殿门,阶下候命的御龙直侍卫上前扈从,他忙停步避让。
人影重重,阻隔在二人之间。雪急气寒,冬风尖声呼啸。
他敏锐拧眉,猝然绕开人群,盯向廊柱旁。大雪仍旧纷飞,可哪里还有裴岫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