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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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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锦屏松柏苍,姑山深处烟气清。
独自下姑山时,宋诉扶岩转过山弯,一丛人迎面走来。他压下帽檐,侧身让道,紧贴山壁走过。
一片枯叶落上他肩头,他毫无所觉。
他沉着脸,神思不属,也未曾发现,与他错肩行远的女郎停在飞岩下,撩起帽上轻纱,回身瞥来一眼。
“远玉?”身侧人轻唤。
她将指抵在唇边,示意人噤声,目光沿着那片枯叶飘落的方向往上,直至淹没在漫山森森古柏中。
姑山上,柏木间,坟茔重重。
*
“玄老亲自送来的宝剑,说是玄铁为骨,在烈火里锻足了七七四十九日。”华音双手捧了柄剑,“是府里哪位要换剑?”
这剑鞘乌木作底,通体裹暗色鲛皮,流光溢彩。剑柄乃黑檀木所制,亦缠鲛皮,正中镶一枚圆润绿松石。华音瞧得稀奇,指尖沿鞘身上纹路抚摸过,有些爱不释手,赞道:“真不愧是玄老所制。”
裴岫笑看她,“可惜你不善剑,不然亦请他为你打一柄。”
华音讪讪一笑,将剑呈给裴岫,“宝剑当择能主,怎好平白埋没在我手上。”
裴岫握上剑柄。
寒刃出鞘,银光乍现,漆色剑身映出寒芒。她抽剑向案角叠高的弃卷轻划,残纸簌簌落地。连带啪嗒砸到地面的,还有一角黄花梨木。
“大人!”华音痛心。
裴岫轻咳一声,归剑入鞘,瞥眼那缺了角的案桌,“无心之过。”
将桌角收进匣中,裴岫负手立在窗旁,催促外头守卫道:“且去门房瞧瞧,怎的还不曾有人登门?莫不是错将人拦在外头了。”
守卫应声去了,华音凑到她身边,“今日何人来访?我不曾收到信。”
“是这柄剑的主人要来。”
不过片刻,守卫领人入院,禀报道:“宋大人请见。”
宋诉跟在他身后,唇角紧抿,遥遥向房中一拜。书阁里,华音的声音传来,“请宋大人入内。”
阁内三楹俱开,满室亮堂。左右书架依梁而立,当中设黄花梨木平头案,案桌中央的朱漆磨得发亮。却有白棉布突兀悬搭在案角,上头横放一柄剑。
隔了五步远,宋诉行过礼。来时他本是恭恭敬敬垂着眼,现今见了剑,眸光骤然凝在上头,不肯移目。
裴岫:“此剑如何?”
“实是难得一见的宝剑,敢问大人,此剑可有名姓?”
“还未赐名。”裴岫在圈椅上坐了,“今日请你来,是有两桩事。”
宋诉将目光从剑上移开,“大人请说。”
“今日雁门关来信,契丹今秋遭了旱灾。沙土漫天,牧民南迁求生。”
裴岫轻简一句,宋诉皱眉肃容,“恐不是吉兆。”
“我正有此虑。现今他们尚有支撑,若是入了冬呢?穷凶之人,必定极恶。”裴岫道,“以你所见,可有一战?”
“旱灾不解,契丹人只能南下掠夺。去岁年前大胜一回,一年绝不足以他们休养生息,但若是走投无路,以契丹人性情,必定背水一战。”
宋诉说着,站起身道:“大人,苏宽大人镇守边关三年有余,同契丹人交手过上百回,是最佳领兵人选,但他现今人在京城。纵有其他大将戍守雁门关,但缺乏对敌经验,恐怕讨不得好。”
既将苏氏父子调回汴京,定有不寻常的缘故,这点宋诉无法置喙。但若问他谁最熟悉现今的契丹,一定是苏宽。
裴岫安抚,“明日我会向娘娘进言,选配人手增守。”
“如此便好。”他舒了口气,坐回椅上。
华音替他斟茶,“您莫心急,裴大人这不是正在想万全之策吗?”
宋诉接了茶盏,歉然一笑,“多谢。”
“这第二桩事,便是这柄宝剑。”
上首裴岫再次说起正事,宋诉认真听着,却听她忽然微微笑道:“此剑,可入得宋大人的眼?”
宋诉闻言怔然,“大人说笑了。此剑恐是天下闻名的宝剑,只是下官眼拙,不能辨出其渊源。”
裴岫瞥向华音,华音捧剑递上,“宋大人,请接剑。”
在裴岫含笑目光下,他圆睁着眼双手接了。剑身沉甸甸地握进掌心,初时温凉,好似上等美玉,久握便腻在指尖,叫人舍不得松开。剑首素面厚圆,朱红玛瑙映着天光,满室流霞。
这剑柄以上等木材所制,缠以名贵鲛皮,又特地镶了宝石,便是用作礼剑也绰绰有余。难得剑身是玄铁所打,又处处妥帖,通体防滑,更是一把能实战的好剑。
宋诉攥紧剑身,双目荡起愕然波光,望向裴岫。
“乌隐楼人遗憾你武功卓绝,偏用一柄破剑。那日你一剑破空,却卷了剑刃,确实不妥。你看,这柄如何?”
宋诉一时无言,舌抵在齿间怔然半晌,最终只化作句低喃:“此剑……很好。”
得赐宝剑,他抱在怀中退出书阁,华音扶门而出,要送他至院外。
凉风穿堂过耳,庭中落叶声声。宋诉顿步在廊下,忽而回身问阁中人,“裴大人,塞外剑舞扬名世间,您可曾看过?”
满院秋色依旧。
庭中松下,游龙起势回身,足尖点地惊起落叶。他旋身时剑光缠身如练,寒光泼墨四绽。正是惊鸿乍现时,剑势忽缓,他双臂收似白鹤停云,飘然若仙。
廊间,裴岫披衣凭栏而立。剑风纵横,果真如人所言,有塞外那等慷慨意气。收势后,风定松静,他反手挽个剑花,抱拳远望过来。
裴岫眉梢微扬,迎着他眸光轻轻一笑。
“宋武仙,此剑果然配你。”
*
“此剑配我。”
宋诉搂剑倒在榻上,指尖摩挲着剑首上的赤红玛瑙。
他轻轻拔出剑来,照着剑身,无意同自己对上视线。漆色剑身中映出的眉目无端柔和,眼底的笑意叫他一阵恍惚,他猛地推剑入鞘。
冷硬剑鞘硌在身上,他才惊觉胸膛滚烫得厉害。
“大郎。”
一道轻声呼唤穿牖而入,宋诉扬声应了,忙抱剑起身。
他正要披衣外出,忽见榻边一小片墙面空置,倒似个绝佳的地界,届时要请工匠上门,打个相衬的剑架。这般想着,他当即捧剑在墙上比了一比,果然恰好。
屋外人声又唤,他再直起身凝了墙面一眼,方将剑小心摆在书案上,推门而出。
院中,蓝衣女郎提一盏竹丝灯立在廊下,微润灯火映亮她温柔面目。秋风掠过,拂起她的衣角,她语声温和,“方才来了一位侠客,说是要寻自雁门关来的怀之,现下正在前厅等候呢。”
宋诉微微一怔,“敢问阿姊,那是何人,怎夜里来访?”
“他说,你见过便知。”
未至前厅,宋诉便觉出几分不对。厅中燃了烛火,但不闻人息。而廊下未点灯处,隐约有模糊黑影。
他屏气凝神,一手无声搭上腰侧。
下一霎,凌厉剑气自后刺来,直指左心。他斜身屈膝躲开,剑锋贴着他臂侧落了空。
他再不犹豫,抽出长剑迎战。
来人却收了剑意,笑吟吟道:“怀之,许久不见,果真是你。”
这等语气,熟稔至极。
他身形修长,偏仍旧隐没在夜色之中,只闻他收剑入鞘发出的铮声。
宋诉眉头拧紧,反将剑尖直抵来人,冷声质问:“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朗声一笑,自怀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晃。火光亮起,宋诉终于将他面目清晰看进眼中。
他生得一双锐利冷眼,自唇角往耳廓斜有一道陈年刀疤。刀疤弯弯曲曲,像扭曲挣扎的蛇身。
“长风哥?”他双目一凝,声线中压着颤。
“正是我也!”他震声大笑,展臂上前一把揽近宋诉,“好小子,这一身功夫真是越发俊了。”
宋诉犹瞪大双目盯向身边人,人搂着他肩膀往厅中走,“我连日南下,一刻不得停,险些累断腿,快快予我一处歇脚地。”
随他亦步亦趋走到厅中,宋诉却忽的自左袖下摸出把短匕,笑眯眯地往他后腰一抵,不发一言。
“这是作甚?”越长风挑眉,笑中带几分佯怒,“不认哥哥了?”
宋诉笑道:“长风哥昔日接悬赏时,刀刀逼人,也不曾念及兄弟之情。”
说着又将匕首按深几分,将他腰际衣料划破,利刃几乎抵进皮肉,压出一道浅浅血线。
越长风面上一赧,侧身往旁避了半步,“好怀之,饶了我这次。那不是不知是你吗?我只记得怀之之名,什么宋诉,实在记不得了。奉悬赏前去寻你时,那天色浓黑,岂能辨出你真身?如此这般,当真以为是狗官身边的狗腿子呢!”
宋诉扬刀要赶,他忙往后逃,连连解释:“这不才一明白,特特跑来同贤弟叙旧?你是不知,现今朝廷把乌隐楼人逼得不行。我不过接几回悬赏,也险叫官兵追上天涯海角了。这回冒险前来,便原谅哥哥一回罢!”
“你如今倒知道是我了?”见他实在狼狈,宋诉收剑,抱臂道。
越长风挤眉,“跟乌隐楼人逃到幽都府,着实是巧!遇见你阿兄了,是你阿兄说的呢。”
阿兄……
他脑中蓦地掠过那道飘然身影,微微一怔,方摇头笑道:“原是这样。”
又认真叮嘱道:“今后莫在人前提起阿兄。”
越长风声音拉长,“哦——那你原谅我不曾?”
宋诉笑骂道:“方才还嚷着要歇脚,还不随我来?几近亥时了,莫搅了家中人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