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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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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了?”
夜色深沉,宋诉独自行出庭院,越长风收了指尖赤红色烟丸,觑他神色。
他额上沁血,闻言扯动唇角似乎想露出个笑,但面皮僵硬得厉害,“我不知晓。”
在他说过那句话之后,裴岫许久都不曾答复。他只能直起身来,却见裴岫背身而立,仰头望向天际一弯孤月。
最后,她只说:“你走罢。”
见宋诉神色黯淡,越长风凑近他耳朵低声道:“你可小心,这儿少说十个高手,便是我使障眼法也不一定能逃得脱。”
身旁,达霄远远同裴岫对视一眼,方抬手向外,向二人道:“二位请吧。”
*
罗恒咬下一口干饼,苦着脸倚在树下。
这里漫天尘飞,风沙扑面。才至秋日,一路见不到几眼翠色,果真不如汴京舒坦。
奈何太后下令,要他亲自领队北上,密查熙州康乐县宋氏谱牒、走访乡间。娘娘还特地叮嘱,务必要快马加鞭,限令两日之内赶到。若遇上可疑之人,他可无须问过缘由立即绑了带回汴京。甚至允他带上有太后亲印的文书与符契,万不得已之时可调兵相助。
如此严肃,此事不可谓不重。
罗恒却是不解,这么个汴京人都不曾听闻过的宋氏,其族谱而已,怎会叫皇城司这样大动干戈?
他叹了口气,草草咽下干饼,招呼人重新上马,疾奔而去。
骏马疾驰,一箭破空,正中林中鹿的命脉。鹿应声而倒,军士喝彩道:“宋承旨,射获大鹿一头!”
今日秋狩,琼林苑禁军围阵狩猎,另外特赐恩允许身负边关战功的武臣下场围猎,实是难得的盛事。才开始一刻钟,便见射得大兽,众人群情激昂,献噪高呼。
马扬蹄骤止,宋诉勒缰立在鹿尸旁,深绯窄袖锦袍似染鲜血。
这鹿皮生得极好,远望便觉顺滑油亮,近看便知绒毛密实。因是一击毙命,鹿血只洇红了脖颈处皮毛。
他束了鞣皮护腕的左臂绷紧,掌心执一柄拓木长弓。现今扎穿鹿身的羽箭,便是自这把弓弦上激射而出的。
耳畔呼声回响,他回望御帐,隐约见一点人影立在帐外观礼台上,紫衣迎风翩飞。
离得太远,饶是以他的目力,也不能看清那人神色。
现在馆阁供职的宁封庭蒙受天恩,得以下场。他策马经过鹿尸,贺喜道:“能在御前射得一头大鹿,恭贺宋承旨。”
宋诉回神,见他亦是牛皮缠臂,利落英姿,便道:“琼林宴上曾与宁大人约定切磋一二,可惜不得时机,不如今日便以此作比?”
宁封庭略一怔神,旋即长笑朗声道:“好!”
他扬鞭扎进林间,宋诉望他意气豪生姿态,胸中顿生激荡之气,亦驭马而去。
狩猎毕,群臣献获。到宋诉时,礼官唱道:“枢密院都承旨宋诉,献获大鹿一、雁二、雉五、野兔十!”
高业率先赞道:“好!”
三衙使侧目望来,他噤声,反向三人一笑。
先前礼官唱出的三人所获,远超宋诉。但实际如何,众臣却是心知肚明。现今宋诉献获之数实乃货真价实,或许可得第一等,实在叫高业长脸。
“确实好,”范和敬浑不在意,转向裴岫,“大人意下如何?”
裴岫眸光淡淡,只扫他一眼,并未言语。方才的嬉笑霎时冷结,几人面面相觑,皆收了声。
待礼官将众臣所获一一唱罢,已是残阳如血,晚霞漫天。
众人稍事歇息后再出营帐,草甸上篝火噼啪作响,火上架烤的俱是先前围猎所获。肉香气飘散,嗅来皆食指大动。
众臣相互敬奉时,宋诉盘膝而坐,宁封庭上前敬道:“宋承旨,我所获远不如您,实在自愧弗如。”
“我也未得第一等。”宋诉一臂搭过他肩,咽进口中苦酒,“便是习得一身文武艺,行尽忠君事。然命途天定,再难转圜啊……”
宁封庭:“大人谬言。我出生寒微,若依天命之说,我岂有幸得见天颜?”
宋诉忽握上他臂掌,掂了一掂,瞪着双醉眼嘱托,“便是入了馆阁,也莫疏于练习,反忘了手上功夫。”
二人本不熟悉,自与江嵩愈发亲近后,宁封庭更少同宋诉接触,现今见他醉姿真诚,不由动容,“大人教训的是。”
远远的,付究瞥见宋诉捏着酒盏不肯松,便怕他又是吃醉了,霎时心下浮起些不妙记忆。又见那素来爱跟着江太师的新科武状元同他热络交谈,生怕他说些不该说的,忙上前敬见。
付究拉过宋诉,“宋大人今日射获颇丰,可会有赏?”
“我不知晓。”他举杯要饮,方觉杯中早空,只得遗憾置下酒盏。
这厢见又有人来,宁封庭顺势起身,执礼告退。
等人离远了些,付究苦着脸扯过宋诉,在他胳膊上狠拧,“吃这样多酒,小心御前失仪!”
宋诉吃痛轻嘶,皱眉揉着手臂道:“一两杯还是喝得的,我断不会行出错事……”
他信誓旦旦,付究惴惴不安。
宴饮渐酣,内侍官一一唱赏,到宋诉时,他出列行礼谢恩。
原是寻常,宋诉躬身接过受赐的长弓,朗声说到“臣,枢密院宋诉,谢……”时,忽而顿声。
付究捂紧心口。
好在仅是一瞬,他仪态端方谢过天恩,奉弓稳步回到座席。
付究频频递来眼色,却见他始终沉沉低目,若有所思。
恩赏过后,启程回宫,自有内侍官收整物品,臣子回到营帐歇息。
“将此物放进酒中乃大热,与鹿肉同吃,反减淡药性。但裴岫身弱,不可随意进补,断不敢轻易食鹿肉。若宴席上,见她只吃酒,便可行事。三衙禁军皆在,她不便携带贴身护卫。若还不够,另佩寻常安神香,一旦嗅进,必定催发药性。”
陆朝峻负手立在裴岫帐前,反复思忖着这些话。陛下亲至,皇城司亲从官退至两侧,让开一条通道。御前内侍上前,向帐内通传道:“裴大人,陛下驾到。”
须臾,华音撩起帘幔,请人入内。御前内侍立在帐帘边,默然垂首听令。
烛台明亮,衬得裴岫双颊似有薄红。她面前桌案上摆了冷茶,见陆朝峻来,便起身行礼。
“陛下专程来访,是有要事?”
陆朝峻目光小心掠过她面容,口中只道:“想问你……”
他到此又顿住不言,回看华音。裴岫抬眸瞥去一眼,华音会意,亦退到帐帘边。
陆朝峻扯住裴岫衣角,拉她在相邻的绣墩上坐了,裴岫问:“你今日有惑?”
“围猎时宋承旨不过第四,为何有赏?”
裴岫道:“范相公三个乃手下人爱敬,虚记了不少。实际射获不如宋承旨。你若不赏,反寒了臣子心,如何叫人肯用心办事?”
“为何要虚记那么多?干脆叫他当头名呢。”
他挨近了些,却并不过分。
裴岫嗅见似有若无的熏香气,只觉酒气上涌,抬手去端案上冷茶,“这便是秋狩常例了,若叫枢密院中人明压三衙使一头,反引旁人闲言,于他本人无益,更于朝事无益。”
解释完,她将茶盏递至唇边,作势要饮。陆朝峻伸手拿过,不叫她喝,“都入秋许久了,你怎能用冷茶?”
又偏头朝华音道:“还不快去取热茶来?”
“不必去。”裴岫道,“都问完了?去歇息片刻,稍候回宫,莫要劳累。”
陆朝峻抿了唇,垂着头声音发闷,“我想在你这里待会儿。”
“范相公去寻你了?”
陆朝峻轻轻点头,“你怎的知晓?”
“娘娘特地叮嘱,待围猎结束要你传他御前对答。料定你不想传,是我让他自去见你。”
陆朝峻怨怨抬眼瞥她,“我不要。”
“莫叫人为难,”裴岫蹙眉,“今日围猎所见,你都懂得其所以然不成?回去见他。”
他小声道:“你便留我一会儿吧,一会儿还要起驾回宫,我好累呢。”
一片袖角又叫他扯进手心,揉起皱来。裴岫负手至身后,轻斥道:“怎还不能改得这样习惯?”
衣料自指尖划走,他手上一空,臂仍虚举着,声音却含了委屈似的,“自幼便这般,如何改得?”
裴岫默了默,难得无奈瞧他一眼,“随你。娘娘瞧见定要训你,我不会管。”
陆朝峻眼神微亮,便当得了允许,探手仍要去拉她衣角。
离得近了,他身上香气愈浓。裴岫掩住唇鼻,眉头蹙着,“这是熏的什么香?这样呛人。”
陆朝峻自腰上解了枚鹤衔瑞草的香囊,捧递到她跟前,“里头是御医亲配的安神香,原是要呈给母后的,我先试过两日呢。你瞧瞧。”
裴岫一嗅见这香气,便觉不自在。她微微凝眉,偏首避了,推回捧着香囊的手。正欲开口,忽觉起了一身微汗,当下脚步踉跄几分。
恰好帐中屏风横在二人身侧,陆朝峻伸手来扶,顺势将人带到屏风之后。侍在帐帘边的华音欲要上前,就听屏风后,陆朝峻急声道:“快传御医!”
那御前内侍闻声快步绕过屏风,华音落后半步,便又听那内侍催道:“华内人,快去传御医!莫耽搁了裴大人!”
华音心下起疑,至屏风后一瞧,竟见裴岫阖上双眸,被皇帝扶着倚在胡床上。观裴岫面颊微红,好似起了热般,她忙上前探额,果然滚热。
陆朝峻厉声,“还不去请御医!要看着你家大人病下去不成!”
帐中仅这四人,确是华音最为合适。她直起身,快步向外行去。
待她行出几步,陆朝峻向内侍斜去一眼。内侍正要动作,却听华音掀了帘子,偏不外出,只朝帐外守卫的十将道:“这位宿卫官,陛下口谕,速传御医。”
陆朝峻神色骤冷,御前内侍无声自后靠近华音。
这十将素在琼林苑当守,并不随在裴岫身边,偏又是个性情死板的。这会儿人看她双手空空,并无任何凭验,只得为难道:“华内人恕罪,我等守卫营帐,依律不得擅离。”
华音正欲回身向陛下讨个凭证,耳畔似听得脚步悄悄,烛影将身后那人身影拉得极长,他手上持着什么,正在一步步靠近!
陛下此人,绝不至真正伤及裴岫,必定又是往常手段……
想到此,华音再不犹豫,咬牙退出营帐,低声道:“你等务必随时关注帐内动静,若是裴大人……与陛下遇险,拿你们是问!”
帘幔合拢,她快步离去,却并未行向御医所在,而是径直向离此最近的马帅营帐走。
岂料到得帐前,亲从官道:“大人巡行在外,不在帐中。”
她起了一身冷汗,立时回身向枢密使营帐寻人,那亲从官道:“太师大人正在帐中,请华内人稍候。”
华音高声:“裴大人有要事寻高相公,立刻为裴大人通传!”
高业与江嵩闻声而出,宋诉、宁封庭与付究等人随在二人身后退出营帐。高业道:“既是裴大人有要事相寻,便不陪太师大人了,您请回。”
然华音面上虽然不显,额角实是冷汗涔涔。江嵩看进眼里,轻抚长须,微微一笑,“既是要事,我等自然要为裴大人分忧,便与高大人一同前往罢。”
高业暗自觑向华音,华音微微眯眼,高业立时道:“将要启程回宫了,还请太师大人归帐休息,若有大事再请您不迟。”
然江嵩始终不依不饶,又是一句话顶回来,二人僵在帐外。
心念裴岫安危,华音再等不得,朝二位行礼过,便绕向宋诉,“此是今日围猎之事,便请宋承旨先行随往,高相公请随后赶来!”
宋诉隐有所觉,快步跟上华音。付究犹豫片刻,朝帐前几人作辞,亦跟在宋诉之后。
华音疾步而行,回眸看见付究,便道:“付大人,请你寻太医来裴大人营帐,便道是陛下有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