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记事》月动竹暇

22、第二十二章

　　帐内安静，裴岫倚着引枕，双眸紧闭，只有呼吸微促，口鼻间尽是滚热吐息。

　　她脸颊泛着潮红，因身上不适，唇线抿得极紧。陆朝峻屏气，轻拢她肩头，扶她平躺上胡床。

　　待脸颊贴上软枕，她才微松了眉头，双手收进锦被，似是安然入眠。

　　“远玉姐姐……”他低声，抬手隔着锦被拢上她手，似寻常牵她衣角那般，勾着她指尖晃了晃。

　　昏睡中的裴岫指节微颤，仿佛回牵住他手一般。

　　他心口狂跳，好一会儿鼓足了勇气，倾身将鼻尖贴上她脸颊，顿了片刻，又轻轻蹭了蹭。

　　真是生得极纤瘦的，连脸颊上都不曾有几分肉。连御医都道无药可补，偏偏日日劳累，身子更难见好。

　　陆朝峻知晓，是因他之故，才叫母后与她都不敢放手。

　　“陛下！”那御前内侍忽压着声音唤，“这屏风极重……”

　　他正孤身移开阻拦在胡床与帐帘之间的屏风，奈何怕弄出声响，半晌只移走不过一丈。愈耽搁下去，只怕时间不足，不得不出声唤人。

　　陆朝峻忍下不耐，快步走来，与他齐力将屏风移到一旁。

　　确信能从帐门直望胡床时，陆朝峻低声叮嘱：“去门边守着，若听人声，立刻掀帘子高声引人来，越多人越好。”

　　御前内侍应了，守在帐门边。

　　陆朝峻弯着唇疾奔回胡床畔，裴岫阖眸静卧在锦被之下，被软枕压乱的发髻松了些许。

　　他取下那发冠上簪的暖白玉簪，指尖拢着乌色发丝梳下，眸中满溢的是他从不曾宣之于口的心绪。

　　心口越跳越快，神思阵阵眩晕，他几乎怀疑自己也要昏倒在这里。他压抑着呼吸，探手进锦被中，轻轻握住他想了无数次也不敢碰的纤长指节。

　　在他还是九岁的少年时，这手曾牵过他的。手的主人，传递给他的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笼罩着他，叫他至今都不曾忘怀。

　　但在那之后，他只能远远地望着它的主人，好似被牵着走过漫长宫道的那天，不过大梦一场。

　　那时候，陆朝峻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坐在这个位置，甚至曾经能够极亲近地唤她。他知晓，若非连带太子辰峻在内的其余皇子尽数死在宫变之中，他绝无今日。

　　“远玉姐姐。”

　　他握住带着热意的指尖，将手带出锦被，按在自己心口。

　　他凑到裴岫耳边，低喃了一句话，面上红意不知何时已蔓延至脖颈与耳根。

　　“陛下！”御前内侍低声。

　　他猝然回神，跪坐上胡床，倾身而下。

　　帐帘被掀起一线，亲从官高举火把，亮光穿进帐内，与烛光映作一片。

　　宋诉极快地望见胡床之上，紧闭双眸的裴岫面颊绯红，似在昏睡。着明黄色衣袍的人凑得极近，手掌捏着她细瘦的腕骨，俯身下去。

　　陛下，在对裴大人做什么？

　　他的动作比帐帘掀起得更快，亦比他的思绪转得更快。

　　当他回过神来时，御前内侍已经被一掌拍飞，横倒在屏风边，帝王歪倒在地。他颤着手扯落胡床上挽起的纱幔，将昏睡人影严实遮蔽，又张臂拦在床前。

　　皇城司守卫一拥而入，刀枪锋芒毕现，直指宋诉。

　　那十将厉色高喝：“此人伤及陛下，将他押下！”

　　华音伸臂拦下就要上前的亲从官，绷着脸朝十将道：“此事，待裴大人问过后再议。”

　　十将瞠目，“华内人？”

　　“你等守护不力，还在此处胡言乱语！”华音一指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御前内侍，“此人方才意图刺杀裴大人，若非宋大人相救及时，恐怕陛下亦会遇险！”

　　众守卫瞧那内侍，果然不是常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何都知，反而十分眼生。

　　先前帐帘未掀，宋诉便冲进营中，不少亲从官确实不曾亲眼见到什么。不过是一进来，便见皇帝倒在地上，唯宋诉面色紧绷，再听十将指挥而动。

　　现今听华音义正词严解释，众人信了八分，连十将亦喃喃，“果真是我看错。”

　　宋诉双目盯着华音，犹豫一瞬，朗声向众人道：“诸位守卫在外，竟未察觉歹人在内欲行不轨，若非我领命来此，恰撞上歹人行凶，裴大人与陛下险遭毒手！”

　　此言既出，皇城司守卫再无怀疑，面上俱是一臊。

　　华音嗤声道：“愣在这里作甚？陛下受伤，还不速请御医来瞧！”

　　这回，忙有一亲从官匆匆去了，不过片刻，又与付究和御医一同回禀。

　　宋诉架着摔得发晕的陆朝峻在交椅上坐了，待御医来诊，并无大碍，只是磕破了额角，需得敷上几帖药便可。

　　御医取出药帖要敷，陆朝峻却偏首避过。

　　华音道：“请诸位宿卫官退出营帐，现请御医为裴大人诊。”

　　又指那地上不知生死之人，“此人可疑，将他押下，回宫请娘娘决断。”

　　众人敛声退下，陆朝峻面色惨然，怔怔抬目望向胡床垂纱之后。纵使宋诉极为僭越地拦在他身侧，他也未置一词。

　　额角青紫一片，他浑然不觉，指节深深陷进膝间。

　　御医为裴岫诊脉，眉头渐渐锁紧，沉吟良久方道：“依脉象看，是误食大补之物，实无大碍……然迟迟不醒，实属蹊跷。往常皆是许院判为大人诊脉，还望回宫后仍请院判细察。”

　　高业终于匆匆而来，见裴岫营帐外数十人守卫，惊疑问过付究，方知是有歹人险些伤了陛下，现今御医还在里头为裴大人诊脉呢。

　　他一掌拍上脑袋，叫苦不迭。

　　在重重金甲禁军守卫之下，竟叫裴岫受了伤，还要传御医来诊。此番出宫秋狩酿出这样祸事，若娘娘震怒，不知要有多少人保不住顶上乌纱帽。

　　不由他再懊丧下去，华音掀了帐帘，冷声道：“立刻回宫。”

　　裴岫醒时，浑身虚软，她揉着额角起身，只觉连骨头都在发软。

　　“大人。”华音奉上温热汤药，“这是许院判吩咐熬的药。”

　　她仰面饮尽，周身又发了一回汗，颤颤倚回枕上，华音用热水泡过的素棉帕细细替她擦干。

　　许久后，她问：“现今几时？我怎在娘娘宫中？”

　　见她面色尚好，华音将昨夜事细细讲了。原来一行人回宫后，院判诊过，道是误食了大热之物，却未配用以缓和的药材，激起身上虚症，是以昏迷不醒。

　　“院判叮嘱，今冬务必好好保重身子，”华音压实她被角，垂目道，“再这么病上几回，要落下更多病根的。”

　　她停住愈发颤抖的话音，埋头在衾被中，久久不能成声。

　　微凉掌心覆上她发顶，轻轻抚过。

　　房中安静，细微啜泣声几不可闻。阳光倾进帘幔，裴岫微阖着眸，面容柔和，“这是旧疾，每回歇过几日便好全了，不是吗？你不要担心。”

　　“大人，我不知若再来晚半步，会生出什么事来。”华音闷声，“他分明有意而为……”

　　她话意中所指之人不言自明，裴岫轻声道：“若手段再成熟些，娘娘也能放得下心了。”

　　“大人！”华音抬首颤声。

　　修长指节拂去她眼尾水痕，勾着她一缕凌乱发丝挽到耳后。

　　裴岫唇角含着浅淡笑意，“你做得很好。若非你当机立断，此事还不知要横生多少枝节。”

　　华音咬紧下唇，忍下澎湃泪意，闷声禀告：“那御前内侍已交娘娘审过。他原在御花园中洒扫，位份低微，是以不曾入得娘娘清理之列。是前阵儿得了江淑妃引荐，随往琼林苑。”

　　“何定彼时何在？”

　　“范相公追到御帐，陛下特让何都知在帐内敷衍，独带了那内侍来见您。”

　　裴岫轻笑一声，“原是绊了自己人手脚。”

　　望她如雪面色，华音心头闷痛，强忍着扶她躺回衾被中，轻声道：“裴渊在暗处守护，请大人好生歇息，我去同娘娘回话。”

　　她退出寝殿，庭中天光大盛。她在廊下默然伫立半晌，慢慢向主殿行去。

　　一路秋风萧索，她步伐渐沉，转过一道宫门，蓦然同何定迎面遇上。

　　何定道：“华内人，裴大人现下如何？”

　　华音没有出声，目光越过何定与一应宫人，落到在亭中独坐的陆朝峻身上。

　　何定觑她双目冷然，低声唤：“华内人？”

　　华音未答，直入亭中。因她素来随侍裴岫，一时竟无人去拦。

　　陆朝峻见她来，本是无神的双目骤亮，移向她身后，却不见裴岫身影。

　　自琼林苑摆驾回宫后，太后将他拘在福仁殿中。他枯坐一夜，不能入眠，早早便求了太后，得以专程守在清仁宫中。这会儿却不敢去旁人跟前碍眼，只敢自己坐在亭中等信。

　　“远玉姐姐如何了？”他急声问。

　　华音冷睨一眼迎她入内的何定，何定忙不迭退至亭外。一应宫人甚至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院中寂静，她唇线抿得平直，冷视陆朝峻。

　　此等形容，陆朝峻恍惚疑心眼前是裴岫来此，要诘问于他。

　　他退了半步，华音反追上前，声音冷冷，“陛下岂有脸面问大人如何？大人心系大殷以至不顾己身，难道该受这等折辱吗？”

　　“奴谨劝慰陛下，几番谋算，未能动摇朝纲，唯险害大人性命。若陛下仍念昔日姊弟之情，便恳请您今后放过她罢！”

　　她说完，也不看被她追逼到角落的陆朝峻，径自俯身叩首，再起身，便毫不犹豫往外行去。

　　陆朝峻在后道：“我从不欲害她。”

　　“纵非本意，然覆水难收，则行与恶同。”华音道，“陛下久读圣贤书，应是通此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