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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雁门凛冽犹有故人 雁山秋色藏尽雪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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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自入秋后,冷风肃杀,绿意萧瑟。
更北的契丹今秋大旱,临关城百姓久经风霜,对战事隐有预想。酒肆内食客低声交谈,眉头紧锁,再不见去岁大胜契丹时的欢喜。
长街门户紧闭,纵有零散行人,亦步履匆匆。这日,却有腰系一样裹肚、脚蹬一样鞲鞋的十人结伴而来。他们身后,十数头大黑骡拉着空太平车,甩着尾巴走得慢慢悠悠。
一人引着骡子先行去了,余下人进了酒肆,一人要了一海碗臊子面、一斤上好卤牛肉,又另要五坛子精酒,风卷残云一般吃得干净。
出了酒肆,几人便要散开各自归家。一人道:“这个时辰,我家小郎应当在李先生院中,我若去院外等他,不知怎样欢喜。”
本要各自归家的众人竟停了步,招呼道:“还有谁家小子在李先生家开蒙的?便一同去等一回?”
这日散学,一溜儿孩童自院门奔出,有几个见生得酷似父亲的人上前来,犹不敢认。
好半晌,一孩童方扑到父亲腿上,“阿爹?阿爹回来了!”
人笑眯了眼,把孩儿端到臂弯里,“是阿爹回来了。先生在哪里?带阿爹去找先生。”
孩童应声引路,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院中。远远便见大开门扉的书堂里,一着灰衫的年轻郎君挽起宽袖,正垂目收整桌上书卷。
众人不识风雅,却都道他瞧起来便同临关城百姓不大一样。
若问到底何处不一样,又说不出个缘故。唯能说一句,无论行路用饭,他做起来总归顺眼好看些。
那郎君听闻人声,迎出门来,含笑道:“几位叔伯走商归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李先生!”几人问了好,摆手叹道,“这回侥幸赚得些银钱糊口便罢了,往后恐怕几月都不敢再往榷场去!契丹人见了我们,好似豺狼见了肉,眼睛都发红。又要起战事了!早先还道能有个安稳年景,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李先生目露叹息,轻声宽慰道:“若敢犯境,大殷将士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是极,是极。我朝如今国盛兵强,还怕了他们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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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重阳,万般秋菊色齐放。雁山阶石路旁,丛菊飞蝶,一路引上相国寺。阶上山间行人如织,多是赴相国寺祈福斋会的汴京百姓。
裴岫佩垂纱罗帽拾级而上,鹅黄绫衫外系的绦带随步摇曳。
相国寺山门大开,大殿内僧众诵经祈福。午后法事毕,住持退出大殿,裴渊候在法堂后厅门外,见之一礼,“住持大师。”
住持停步微怔,面上霎时含了笑意,“远玉在厅内?”
不及裴渊应话,住持快步进了后厅。
着长衫百迭裙的女郎坐在椅上用茶,见他来,旋即搁了茶盏起身见礼,“长老,裴远玉叨扰了。这是娘娘特地嘱托带来的汝窑茶盏与龙凤团茶,请您品鉴。”
她身侧,裴渊抱拳行礼,再一旁的案桌上摆的正是她口中两样珍品。
住持请人坐回椅上,目露感慨望向裴岫,“这是生分了。算来三年有余不见,你事忙,今日怎么有这等闲心?”
裴岫微笑道:“一是正逢重阳,想来看望您;二则……不怕讨长老嫌,实是想寻容娘一见。”
“原来还是无事不登门。”
话虽如此说,住持不见恼色,唤来小沙弥去寮舍处传话,又向裴岫问:“几时来的,用过饭不曾?”
裴岫道:“长老放心,远玉稍候与容娘一同用饭,或与大家同用斋饭。”
“好。亲眼见你现下如此,我亦算安心了。”住持诵了声佛号,“几月前你求那一封批命,可是打定主意全心为大殷操劳?尊先君为你算得天命,你不可不慎重。”
裴岫朝他拱手拜道:“长老放心,远玉心中有数,还请长老继续为我守密。”
住持道:“你亦宽心,便是向太后娘娘,我也不曾提起此事。”
二人相视一笑。
不过半刻钟,小沙弥回来传信,道是人已经在等了。裴岫便向住持作别,来到寮舍寻人。早有一簪木簪、着青衫的女郎抱臂倚在院门前,见得她来,反回身向院中去了。
裴岫追出几步,唤道:“满观,还请留步!”
青衫女郎未停,直进亭中坐了。石桌上摆得两茶盏、一茶壶,裴岫笑着坐在对侧,她冷哼一声,扔了空茶盏。
裴岫替她斟茶,奉到她手心,“难得一见,便请你不要同我置气了。”
“岂敢?裴相无事不寻故旧。”容晓声冷声,“今日亲自驾临,想来是有要事相求了!”
“这话甚是叫人伤怀,”裴岫抚着心口,垂下眼,“既是这样,远玉告退了。”
她扶桌而起,却并未再动,容晓声斜眸瞧她,口里催道:“快走,莫在我这儿攀亲!”
裴岫自袖中取了绢帕,轻拭眼尾,当真移步而去。容晓声在后凝着她背影,只见她垂首拭泪,转过院门,再看不见了。
跟在她身后的裴渊亦是果决非常,抱拳一礼,转身随人而去。
容晓声默了半晌,饮尽杯中茶,仍未闻人声折返,索性又扔了茶盏,起身出去。
转过院门,果然两个人仍在院外,只不出声。
她冷冷道:“尽是你的错,还要我宽慰你不成?”
裴岫上前,轻轻执起她手,“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我瞒着太后将太医署秘不外传的《医谱》窃来了,你可愿赏脸一看?”
一旁,裴渊适时奉上一卷古书,果真是久藏宫廷之中从不外泄的秘书。
容晓声道:“什么破书,书上所载莫非比得过我的医术?”
“自是不敌的。”裴岫牵着她往院中带,“只是我极尽全力,也只能窃得这一样破书来讨你欢心了。”
她半推半就地跟人进了亭中,裴岫再替她斟茶,“我自是知晓你医术,才厚颜登门,请求一诊。”
说着,裴岫掩唇轻咳,肩背随咳音震颤,不似作假。
容晓声目露不虞,指尖一转,按上她脉搏,不过一息之间面色大变。
“这脉象,分明是……”容晓声拽着她手腕,嗓音骤厉,“才三年有余,你怎么回事!”
裴岫未答,她喃喃自语:“你不过十九,断不至此。”
裴岫轻声,“许是天命。”
容晓声瞪她,立时起身要向房中去,“我现在便收拾,同你下山。我随母亲学了十六年医术,便学这脉象学了十六年,你只管放心。”
“满观,”裴岫拦下她,“姨母不欲你入世。”
不入世……
容晓声正欲开口,裴岫执起她手,望着她双眸道:“现下局面,是我的选择,我亦不愿你违背本心。”
“那你呢?一年拖得,两年拖得,再以后呢?”
裴岫只道:“我不能放手不顾。”
“那你呢?”容晓声盯住她眼眸,声音渐高,“我只问你,你当如何?她嘉懿太后便当真离不开你一个人吗?叫你连性命也不顾吗!”
她垂下眼睫,并不答话。容晓声扳过她肩头,认真道:“我得看着你。”
“天下耳目难瞒,何况这里是汴京。你若下山,医王谷之事还瞒得住吗?”裴岫眼帘半垂,声息沉沉,“现下朝野未平,我不愿隐帝所做罪孽重演。”
隐帝晚年病入膏肓,犹不舍天下,是以延请天下名医,奈何无济于事。于是,他强请声名赫赫的医王谷医者入宫。
在世间悬壶济世的医王谷中人尽数被掳进宫中,但他实是风烛残年,再多医者、再高明的医术也全无办法。但他仍不死心,以医王谷之人的性命为挟,要谷主亲自入宫替他医治。
那是容晓声的母亲,入宫时她肩负大义而去。待一切了结,她却成了恍若孩童的无知之人,死在宫变里的谷中人更不知凡几。自此,医王谷避世而居,再不外出行医。唯余她一个谷主亲女尚在外行走,却也避开世人,专寻幽静所在隐居。
容晓声哑口无言,片刻后,轻轻问:“那你怎么办?”
“正如你所说,一年拖得,两年亦拖得。”裴岫向她一笑,“只好烦请你幽居之时,替我悉心钻研这脉象。终有一日,我自来寻你,如何?”
纵她笑意真切,容晓声却喉间凝滞,双臂发颤。
半晌,她哑声道:“……好。”
裴岫扶她重新到亭中坐下,“我却还确有一事,想向你讨教。”
迎着容晓声催促眸光,她轻声问:“你可知乌隐楼?”
“自然。你先前寻我,不正因乌隐楼对太后动手?”
裴岫颔首,“他们北上逃命,其中有一个叫越长风的,入临关城同一位开蒙先生见过面,而后立即归京。”
容晓声神色渐凝,隐有所感。
果然,裴岫紧接着发问:“从前你在雁门关隐姓埋名行医,同此人有旧。我想问你,他究竟是何人?”
“我不瞒你,我同他有旧,但我不知晓他的底细。他面佩一张皮面具,这面具非出自我手。偏生他举止从容有度,断非寻常人物。”容晓声轻声道,“我想问一句,你要做什么?”
“乌隐楼对朝廷怨恨非常,恐怕已同契丹勾结。越长风极有可能受此人指使,归京作恶。”裴岫道,“若非那位开蒙先生在临关城行善已久,深得边关百姓爱重,更似乎同你有旧,太后现下已令人将他拿回汴京拷问。”
她声音沉沉,“乌隐楼之人,不可漏缺任何一个。既然他身份有异,贸然羁押回京,只怕一路少不得刺客。既然你这处有线索,我便来问你,以免徒生事端。”
“既果真如此,若将他拿回汴京,一路定会生变。”容晓声立刻道,“我向你请求,不要轻易对他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