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丁灯

24、等我长大

　　凌晚林在桌面支颐凝神，桌面上摊着那本被孙玉批改过的高分作文。

　　孙玉解释过自己批作文的标准，凡是写得不好的，她会用一笔横线直接删除，写得特别好的，她会用波浪线画出来，如果是波浪旁再加几个狂乱潦草的大圈，那就是她认为此文形神兼具，精湛脱俗，妙笔生花，俗称“绝得想吐泡。”

　　纵观尹枫城这一整篇作文，整个就是一个“浪起浪伏浪打浪，一浪接一浪，浪上狂冒泡，泡中继续浪。”

　　凌晚林正在仔细琢磨，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错过。这么刁钻诡谲的作文，这小子怎么写出来的？

　　真想挖出他的脑子看看是怎么长的！凌晚林咬牙切齿地啃手指，据说人类大脑的智力取决于脑沟的数量，那他那个脑沟子是不是拐得九曲十八弯了？

　　凌晚林正在被疯狂羡煞中，浑然不知身后一阵穿堂风，门轻轻被推开，此文的作者正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

　　尹枫城端着盘削好的秋梨凑近，凌晚林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轻咳了一声，凌晚林冷不防一激灵。

　　他惊恐回头，“你怎么不敲门？”

　　“听里头没动静，怕你还在睡。”尹枫城瞥一眼桌面，凌晚林啪一下捂住右上的分数。

　　“怎么？”

　　凌晚林不无嫉妒：“分太低，我怕你自卑。”

　　“四十五，确实低了。”尹枫城放下一盘秋梨，“我平时最多扣三分。”

　　这让他一个作文平时上四十都费劲的情何以堪？凌晚林怒目而视，“你滚。”

　　“做完一百组就滚。”尹枫城心平气和，拉了个椅子坐下来。

　　这说的是凌晚林的脚康复治疗的事。上次复诊医生就给制定了任务，每日蹲下起立不少于一百组。

　　尹枫城看他的脚比他自己都上心，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凌晚林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下回到家就没处躲了。

　　凌晚林撑着桌面开始做原地下蹲动作，一边做，一边盯着作文继续研究。

　　尹枫城在边上帮他计数，凌晚林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尹枫城支着下巴看他，“用笔写。”

　　凌晚林恶狠狠翻他白眼，尹枫城不逗他了，“我想着哥写的。”

　　凌晚林微怔住，再去将那些兄友弟恭的典故代入自己，不禁脸色羞涩，那简直是要把自己捧上天了。

　　他默默停了，伏在桌面喘气，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领。

　　尹枫城说：“六十六。”

　　“六六大顺，多吉利呢，就这样吧。”

　　他说着要往床上倒。尹枫城一把将他扯回来，“八八要发，更吉利。”

　　凌晚林顺势倒在他肩头玩赖：“我不要发，不想发，我人生只图顺点就满足了.......”

　　这把娇撒得人骨头都麻了，尹枫城按捺住心软的冲动，“你不好好做，以后留下后遗症怎么办？”

　　他挑起一块秋梨喂给他，梨汁嚼进嘴里，一股嫩甜的口感顷刻布满了味蕾。凌晚林补充完糖分，恢复了些精神气，支回桌面继续蹲下起立。

　　他动作慢了点，但始终盯着作文，不知在想什么。尹枫城实在怕他触事伤情，“在想什么？”

　　“在想要是我也有个哥呢？”凌晚林身姿一起一伏，“那这作文就好写很多了吧？”

　　“如果我也有哥，他应该没理由不喜欢我的......但是就算讨厌我也没事。”

　　“要是经常吵架，那作文我就这么开头，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

　　凌晚林一面做复健，一面冲着作文本长篇大论。尹枫城轻微地皱皱眉。

　　纵然非亲非故，可他自诩对凌晚林的感情绝不会逊色于亲情。此刻对方却堂而皇之地探讨一个虚构的血缘，他实在忍不住替自己委屈。

　　难不成他在凌晚林的心里还比不上一个虚构的存在？

　　尹枫城听了半晌，忍无可忍，“行了。”

　　他将作文本没收了，又一把摁他到了座位。凌晚林纳闷，“满一百了么？”

　　“满了，休息一会吧。”

　　尹枫城把一盘削好的秋梨推过去。听到房间外传来动静，陈丽吆喝他出门招呼客人。

　　凌晚林等他走了，半死不活做完了后边的几组，倒回座椅，对着那本作文封面发呆。

　　尹枫城出了房门，见门口竖着一大片人，他小姨一家拖家带口地过来拜访。一个小屁孩见他，高呼一声：“大表哥好！”

　　白依依猛地从后拽他一下，小声训了两句，又抬头讨好地笑：“哥。”

　　尹枫城不咸不淡嗯了声，又冲长辈礼节性地问了好。

　　陈丽笑成花了，她照顾一大家人进来坐。白宇哲屁大点的地方呆不住，一会摸到楼上，一会溜到楼下，东窜西窜地惹出不小的阵仗。

　　陈丽也不生气，看得可乐呵了，自家人一来，屋子热闹了不少，“宇哲还是这么调皮啊？”

　　白斌也笑：“从老早前开始吵着闹着要来他大姨家，嫌他妈做饭不好吃，说大姨厨艺好让大姨来，你说这小子。”

　　陈丽被哄得很开心，“怪会使唤人的，大姨今天给你露一手好不好啊？”

　　白宇哲也不应声，吐吐舌头，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只看他人小鬼大地溜达完一阵，突然喊：“不对呀，是不是还少个人呢？”

　　陈丽解释：“你大姨夫忙呢。”

　　“不是大姨夫。”白宇哲想了想，扭头一吼：“妈！那个小三哥呢！”

　　四岁小孩语出惊人，陈仪给吓得立马喝他：“什么小三，你瞎说什么！”

　　“明明就你们讲的啊。”白宇哲委屈得不行，“车上不是说了好多小三小三.......”

　　白斌当场狠狠给他一脚，气急败坏地捂着他嘴。白依依面红耳赤地解释：“我刚在车上跟我爸妈说我一朋友被小三绿了，他听见了在那乱学话呢。”

　　“不好意思啊大姨，是我不该在我弟面前瞎说，我的错........”

　　“不好意思什么？小三是该骂。”

　　相比这一大家子的惊慌失措，陈丽倒显得平静多了，“做小三了还怕被指指点点？那不是当婊子还立牌坊么。”

　　“是是是.......”一家人尴尬地笑。

　　场子被强行圆回来了，白依依松了口气，又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尹枫城，“哥，童言无忌，你别放心上哈。”

　　尹枫城不给她眼神，长腿一迈从沙发上起身。

　　陈丽即刻皱眉，“你去哪？一家人好不容易聚一聚，作业不差这会写。”

　　尹枫城这会面色如冰，拽得连亲妈都不搭理。陈丽眼看他自顾自走了，怒火一下窜上来：“尹枫城！”

　　他停住脚。

　　陈丽呵斥：“你给我坐下！”

　　尹枫城一动不动，就这么在原地罚站。

　　眼看这对母子僵持，旁边那家人是大气不敢喘。

　　气氛极度尴尬之际，隔壁某扇门嘎扎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凌晚林从里探出个头。

　　“这么热闹啊。”

　　凌晚林端着盘秋梨，嘴里嚼着，手里叉着，优哉游哉溜达出来，环视一圈沙发上的亲戚们，“小姨好，小姨夫好。”

　　俩人扯扯嘴角。

　　凌晚林看向白依依，微微一顿，“依依这么大了？”

　　白依依瞥了陈丽一眼，没应声。

　　凌晚林又转向地面上快哭成泪人的白宇哲，一直被他爹箍着嘴，好不容易撒开了，又迫于武力不敢大哭，只能一抽一抽地委屈。

　　凌晚林眼看孩子可怜，走过去欠下身体，把手里一块梨递到他嘴边。白宇哲泪眼汪汪看他一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嚼了一块，顷刻间止住了哭声。

　　凌晚林索性一整盘都塞给他。

　　他最后溜达到了尹枫城面前，尹枫城正淡淡地臭着张脸。

　　凌晚林看他两眼，猛地杵他一下，嗔怪道：“说好给人泡的茶呢？磨蹭到现在，水还没烧开。”

　　他拢起尹枫城的胳膊，又扭头冲陈丽笑，“妈，我们先去一下厨房？”

　　陈丽猛错开他视线，狠狠地吐了口气，“去！”

　　凌晚林把尹枫城拉走了，来到厨房。凌晚林从储物柜翻出一包明前龙井，挑出几只杯子，哼着小曲倒出茶叶。

　　窸窸窣窣，干茶叶撞到茶壶里的声音。

　　凌晚林装好茶，没来得及去倒水，尹枫城夺过他手里的杯子，“吭”一声放下，一双长腿逼他到了死角。

　　他掀起眼皮望他，那张帅脸还是臭着，发火未遂地较着劲。

　　凌晚林安静地觑他一会，轻声：“别让你妈难看。”

　　尹枫城低头看着他，一边生气，一边哀伤，最后都拧成了一把破碎的眼神，不知怎么是好的心疼。

　　“他们让你很好看了？”

　　“人说的不是实话？”

　　尹枫城无言。凌晚林习以为常的淡然，抬手蹭蹭他的脸，以示安慰，收回时却被反手一攥。

　　尹枫城覆住他一只手，顺势撑在他身后的岛台。凌晚林退无可退，身体微微后倾，“干嘛？”

　　尹枫城像泄气的气球似的，一头扎在他身上。

　　“......抱一会。”

　　凌晚林无奈地给人搂着，此情此景，谁看都觉得是对面这大高个受了天大的委屈。

　　尹枫城闷在他肩膀，“哥，等我长大，我绝对不会让你再这样。”

　　“.......你等我，好么？”像是决心很满，他的字眼几乎从唇齿里碾磨出来。

　　凌晚林盛在他怀里表情平淡。他出身不干净，受些冷眼也是家常便饭。自个儿早就看开了，没心思陪少爷伤春悲秋。

　　“人要等急了。”他拍肩提醒。

　　尹枫城突然说：“换个茶。”

　　“这是你们家最贵的茶了。”

　　尹枫城嗯一声，“换掉。”

　　凌晚林想要挣脱，可尹枫城力大得惊人，一手箍着他的肩膀，一手把杯盏推到另一边。凌晚林抬头瞪他：“你这不是胡闹么？”

　　尹枫城手指捻着杯盏的边，赌气：“扔了都不给他们。”

　　“那可都是你自己的亲戚。”

　　“不熟。”

　　“再不熟也是你亲戚。”

　　“没哥亲。”

　　凌晚林没心情陪他无理取闹，伸手够那只杯盏，尹枫城伸长胳膊不让够，二人正靠在岛台拉拉扯扯，凌晚林忽然看见身后的门缝一开，一张小孩的脸一闪而过。

　　他吓了一跳，立马推开尹枫城。

　　尹枫城反应迅速，火速出门探看，眼瞅门口的熊孩子三步并做两步地逃跑，可登上台阶的中途把自己绊倒了。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白宇哲被迫扭头，一对上眼就差点要给对方那副表情吓尿了。

　　熊孩子刚要爆发出一腔哭鸣，哭声就戛然而止。

　　尹枫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一脸没够尽兴的不愉快里，夹杂着还没消解完全的愤怒。

　　他一手掐着他半只下巴，“白宇哲，你妈没教过你，未经允许不可以乱闯别人的家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