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丁灯

29、心甘情愿

　　空气死寂。牟文琪盯着对方那张脸，立马改口，“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对方的心思可能比较复杂，怕你太容易追到手就不珍惜了，这或许只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和情趣......对了，你有情敌么？”

　　尹枫城沉默。

　　“没有就放心好了。”

　　“等下，在数。”

　　牟文琪差点晕倒。

　　“校外有一个，校内也有一个，小学初中不在一起，知道的明里暗里表达过好感的好几个，目前逢年过节会给他祝福。”

　　尹枫城细数一番，“三四个是点赞之交，一个目前和他是同班同学，还有一个之前想约他，我给他删了。”

　　牟文琪差点叫出来，“你还给人删了？那么有种？！”

　　“他看着我删的。”尹枫城双手插兜，面无表情，“怎么？”

　　牟文琪汗流浃背，“没事，我就是觉得，你和你喜欢的人都挺牛逼的。”

　　有些事不好明说。像尹枫城这样品学兼优小男高，盘靓条顺成绩好，在段位这么高的海王眼里，是只再好钓不过的大鱼了。

　　牟文琪阅人无数，目睹过无数身边的朋友中过类似的招，这种情况旁人劝是没有用的，只能等本人真正吃到亏才能幡然醒悟。

　　她彻底把凌晚林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只是颇具同情的眼神看着尹枫城，“我只能给你六个字，小心，保重，加油。”

　　牟文琪走了。尹枫城转头盯着远处夕阳西下并肩奔跑的两人，指甲盖子揿进掌心，不觉疼痛。

　　周五晚饭时间，凌晚林一个人坐在湖边背文言文，湖里慢悠悠地漂来两只黑天鹅，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手中的面包。

　　凌晚林撕了半块扔过去，俩大鹅刚刚还你侬我侬的，这会为了争一块面包，扑棱棱地互扇膀子。

　　湖对面的小道上走过来两人，施云乔和班长捧着一盒五彩缤纷的水果沙拉出现在对面，凌晚林手里的面包瞬间不香了，两只大鹅争先恐后地游到对岸。

　　施云乔在对面冲他招招手，班长也点了下头。

　　凌晚林朝她们笑笑，本来吃完面包打算回教室，可现在一走了之，好像在故意躲着谁似的，未免引起误会，只好端出课本接着啃古诗词。

　　倏忽一瞬，身旁坐来个人。凌晚林脸色一变，为了个不想躲的人，却把真想躲的人等来了。

　　察觉到凌晚林想撤，尹枫城说：“我马上就走。”

　　凌晚林定定心神，缓慢地靠回来。

　　夕阳西下，湖水熔着一层金光，粼粼的余晖在两人的瞳孔里闪烁。对面的两个女生一边喂鹅，欢声笑语的样子映入眼帘。

　　半晌都没动静，凌晚林如坐针毡：“有话直说。”

　　尹枫城开了口：“这周末回家好么。”

　　凌晚林犹豫，“我有事。”

　　“什么事？”

　　什么事呢，凌晚林正在头脑风暴。湖畔对岸两个女生喂完鹅，绕了个弯，施云乔在满满的经心中酝酿了一场漫不经心的路过，邂逅的瞬间，她扬眉立齿：“晚林，明天你生日，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

　　凌晚林正愁没理由打发人，便轻快地应下：“好啊。”

　　她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答得这么轻松，语气难掩高兴，“那要一起吃晚饭么？电影院跟前有很多好吃的，咱们要不要提前选一家？”

　　“我吃什么都可以。”

　　“多少看看吧？我请你吃顿大餐，也算犒劳一下自己。”

　　“破费了。”凌晚林彬彬有礼，作势起身。

　　尹枫城看着两人的背影，情绪难忍，开口唤了声：“哥。”

　　他回头看他一眼。尹枫城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一双落满湖影、夕阳的晶莹剔透的眸子，深深浅浅地盯着他。

　　凌晚林假装读不懂那眼神里一瞬间的难过，懵懂地笑了笑，又故作贴心地道：“湖边凉，早点回去。”

　　两人离开了，座椅上的另一个人还一动不动。身后的班长好心提醒：“太阳都落山了，你不回班里么？”

　　尹枫城没有反应。

　　等人走完了，他一个人在湖边静坐许久，直到指头的创可贴已被无意识地搅成一团，他悉数摘下，低头去看殷红的伤口遍布指尖。

　　——晴天多烂大街。要上难度，你能不能在我生日前学会“古典煤气”？

　　——如果你成功了，我就......

　　手机振动，牟文琪发来消息：“我翘课又被老班制裁了，一千字检讨。尹枫城你这里欠我的用什么还？”

　　“开个玩笑。琴房没锁，临时抱个佛脚吧。祝你明天约会顺利。”

　　“PS. 你哥明儿也要去约会，我看他那边是要成了，你再接再厉哦。”

　　尹枫城摊在椅子上泄了气，突然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他想到白天落到耳内的字眼，他是鱼？听到的瞬间反而庆幸，就算他是鱼，他也是那条最能近水楼台的鱼。

　　他分明是一条那么心甘情愿的鱼，可偏偏钓他的人连个钩儿都不舍得给。

　　-

　　周六一早，凌晚林照常留守学校。近期语文成绩突飞猛进，为了感谢孙玉对自己的栽培，他时不时会跑到她家里帮忙做些家务。

　　上午的活计是帮孙玉搬出收藏的古籍和一些资料，为免受潮，这些放久了的书籍都需要定期通风晾晒。

　　凌晚林本身不擅体力活，哼哧哼哧搬完两大箱，蹲在原地差点低血糖。

　　孙玉递了他一块巧克力，让他到边上凉快去，自己搬起箱子，年过半百的人，干起粗活毫不逊色年轻人。

　　凌晚林目睹她健步如飞地上了阁楼的阳台，气都不带喘的，他忍不住地感叹：“老师，你保持青春活力的秘籍是什么？”

　　孙玉淡然：“做你爱做的事。”

　　凌晚林犯难，“没有很爱的事。”

　　“那就挑一个人去爱，看看人家爱什么，你就跟着去爱。”

　　太卑微了吧？他不以为然，状似无意，实则套话：“那老师你呢，你有爱过别人么？”

　　孙玉并不上套，还微微一笑：“老师爱过很多人，老师无时无刻都在爱人。比如老师很爱你，很希望看到你下周随堂测的文言文可以拿到满分。”

　　图穷匕见，凌晚林瞬间慌了神，假装很忙地从箱子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大册子，却看里头稀里哗啦地掉出许多张照片。

　　“这是什么？”

　　凌晚林好奇地捡起一张，第一眼就被正中的人吸引住了，只见年轻的女人扎着两道麻花辫，笑容璀璨地冲着镜头，身旁围着一大堆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孩。

　　“以前支教时的照片。”

　　凌晚林哇了一声，还有些看不够，但孙玉好似不愿过多解释，匆匆把照片收起来，又轰他继续干活。

　　凌晚林边搬箱子边感叹：“老师你年轻时好美啊，刮目相看了。”

　　“庸俗，美人在骨不在皮。”

　　他紧急避险：“没有说您现在不美的意思，孙老师荣颜如玉未曾老，风华绝代胜往昔。”

　　“教你语文，可不是为了让你在这种时候学会油腔滑调的。”孙玉佯装虎着脸，“快点的！楼下还好几个箱子呢。”

　　凌晚林得了令，屁颠颠地下了楼，这面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活，手机铃响了，来电人是尹枫城。

　　凌晚林把手中沉甸甸的箱子放下，揣着手机默默数到最后一声响，清清喉咙，接下电话。

　　安静了十几秒，对面问他：“在忙么？”

　　凌晚林答：“在我老师这。”

　　尹枫城隔了几句话的功夫，“今天......”

　　凌晚林打断他：“很忙。欠了三篇翻译五张试卷。上午搬砖，下午有约，晚上赶作业。”

　　“......”

　　他耐心地等了半分钟，仿佛很好脾气地问：“还有事么？”

　　尹枫城的声音有点闷，“没事。”

　　凌晚林挂了电话，抱起箱子回了楼上，孙玉正坐在阳光底下，用眼镜布擦着一块烟灰色的和田玉，“你下午跟谁有约？”

　　凌晚林脖子一梗，有点恼地小声：“不带这么偷听的。”

　　孙玉觑他一眼，用的着偷听？下去前人还生龙活虎的，上来后脸色比手里这块灰玉还要灰。

　　凌晚林纠结了半天，鼓起勇气发问：“老师，如果有个人对我很好，但他身边的人都很不喜欢我，我还要不要继续跟他继续交好呢。”

　　孙玉反问：“这个人对你很重要么？”

　　他一怔，忸忸怩怩地答：“算是吧。”

　　“如果这个人是真的为你好，也知道你的处境，绝不会强求你去融入他的圈子。”孙玉察言观色，话锋一转：“但如果对方一无所知，而你只一味迁怒到这个人身上，我认为有失公允。”

　　凌晚林半天没吭声。孙玉看着他，语重心长地开了口：“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老师无意干涉，只是身为过来人给你几个忠告，不要太滥情，也不要太无情，不要太小心，也不要不小心......”

　　这是又想歪到哪去了？凌晚林实在是不大乐意听说教，“老师，没活的话我先走了。”

　　“等一下。”

　　孙玉叫住他，凌晚林回了头。见她仔细打量着自己，挤眉弄眼，“下午别穿这件，领子都扑了。”

　　凌晚林一下反应过来，脸羞得通红，扔下句再见就逃之夭夭了。

　　他回宿舍洗漱好，换了身衣服出门，和施云乔在约定好的地点碰面。

　　对方化了淡妆，精心打扮，见面时把手里一个小礼袋递给他，是手工编的手链，串着星空色的珠子，每一只珠子里都藏着他姓名的拼音字母。从用料和做工能看出特别用心，当真惊艳。

　　“自己从网上学的，烧了大半年才烧出这么一串满意的，虽然不值几个钱，千万别嫌弃。”施云乔害羞地笑。

　　“......谢谢。”凌晚林小心地接来，平时一贯擅长虚情假意，在真正被感动时反而说不出什么好话了。

　　电影放的言情片，讲述一对主人公从校园到职场的虐恋。他本身对此题材不感冒，看得哈欠连连，半道还没忍住睡了过去。走出电影院时施云乔挺不好意思，“难怪分那么低，早知道看另一个了。”

　　凌晚林强压住困意，扯出微笑：“没事。”

　　两人来到一家烤肉店。上完菜，凌晚林手持夹子剪刀帮忙烤肉，苦于没怎么伺候过人，好好的牛里脊剪得东倒西歪，烤了半盘，一半都碳化了。

　　这牛未免死得太冤枉，施云乔实在看不下去，“我来吧。”

　　凌晚林讪讪收了手，想起他为数不多几次出来吃烤肉都是跟尹枫城一起，这种活一般都是他包揽了全部。

　　心不在焉地吃了一会，施云乔突然放下筷子，开门见山：“晚林，今天约你出来，也是想借着机会和你坦白一些想法，其实你知道我的心思的，但是好像相处这么久，我都没能正式地表个白。”

　　“高一刚分完班那天，进班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你，明明大家都是陌生人，可唯独你能跟周围一片人聊得热火朝天，后来我就一直观察你，发现你性格很好，学习很刻苦，努力的样子也特迷人......”

　　凌晚林不习惯当面接受这么多夸赞，闷头听了半晌，忍不住打断，“云乔，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青睐，但我其实......”

　　施云乔先一步抢话：“你其实有喜欢的人了，对么？”

　　凌晚林微怔，心慌意乱：“为什么这么说？”

　　她坦言：“你这两个月时而心事重重，时而喜上眉梢，我偷偷关注了你两年，但从来没见过你有这么多情绪起伏不定的时候，简直和我刚喜欢上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凌晚林面露赧然，他下意识地反驳：“你怎么就这么确定这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施云乔抬眼望他，温柔一笑：“当然啦！喜欢一个人，情绪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惊一乍，会因为他突然高兴，也会因为他突然失落。他在你身边时，你眼里就看不到其他人啦，他不在你身边时，你也会不停地思念他。比如刚刚吃烤肉的时候，你虽然面对着我，心里想到的是谁？”

　　施云乔说了一长串的话，凌晚林的思绪瞬间如水墨般宕开。

　　他想到的是讲解习题时一张低眉敛目的脸，他想到的是高三走廊前那旁若无人的一跪，他想到的是最后一次湖边分开时，那双眼睛里一瞬间的支离破碎。

　　目之所及的世界，成千上万的人，在提及思念的一瞬间，蜂拥而至的却是同一张面孔。

　　施云乔继续她平心静气的坦白，两年来的喜怒哀乐，一切的情真意切。凌晚林思绪繁杂，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对自己好了这么久，他实在没法硬着头皮接受，可也碍不着他自觉亏欠，假借着上厕所之名偷偷买单，回来时却不见对方踪影。

　　他在手机里收到了一大段话：“晚林，我走了，感谢你的耐心陪伴，终于能把埋了好多年的话说出来。介于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决定不再喜欢你了，不过请原谅我最后再啰嗦几句，喜欢晚林的这两年，我一点也不后悔。”

　　“——晚林，我曾喜欢你，因为喜欢你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我不再喜欢你，因为我亦将成为更好的自己。我数次幻想能和喜欢的人互通心意，可我终究是个不够幸运的人。我将自己的这份运气分给你，但愿你能拥有足够多的幸运。”

　　“想说的已经说够了，我也没有遗憾。最后，我真诚且真心地......谢谢！晚林，愿你未来一切顺心，愿你我所行化坦途，愿你好，我好。”

　　凌晚林看着这段话，久久地失神。

　　他惊叹竟有人有这样的勇气，将这么一份弥足珍贵的心意袒露在对方面前，又能潇洒地放下。

　　今夜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平静又勇敢地留下一道足迹——我如此热烈地喜欢过一个人，这份心意碍不着任何人，连同你本人都全然无关。

　　凌晚林步出店面，夜风习习，却吹不散一丝耳热的心事。走在万家灯火处，他只觉得身体里一股飘飘忽忽的热，从头撞到脚。

　　两个月以来的困顿不安，乱麻一般的线索将他纠葛桎梏，倏地疏通四散，而那些千愁万绪的终点，竟都联通着同一个人的身影。

　　入夜已深，院里陈丽的车不见踪影，猜测今晚也忙于应酬。

　　凌晚林无声无息地踏入大门，客厅内寂寥，只有二楼传来时隐时现的吉他声。声音不算连贯，常常用力过猛，像在述说某种隐忍的情绪。

　　他上了二楼，在房门前驻足良久，倏而听见房间内碎裂出一阵刺耳的弦音，随后重物落地，巨大的响动声袭来。

　　他心里一惊，推门而入，却看房里的人瘫坐在地板，吉他置在一旁，断裂的弦上残存着一缕鲜红。

　　凌晚林飞奔而去，捡起那双被血染红的指尖，目睹对方近乎到自虐地步的努力，想来他这些日夜已经把自己折磨到了极限。

　　尹枫城抬眸看他，强忍情绪：“......哥，我试过了，我做不到。”

　　凌晚林狠狠揪着心，“够了，你已经可以了。”

　　“是我不够好，对不起，对不起......”

　　尹枫城像是完全听不进去，他有些崩溃地埋进他怀里，他止不住地道歉，他拼了命也并没有完成他那句随口的考验。

　　凌晚林看着他如此低沉，心跳却莫名剧烈。

　　他见过尹枫城很多副面孔，光鲜亮丽，意气风发。在一众的成功里，最能倾倒他的竟是一次罕见的失败。

　　原来优秀如你，竟也有做不到的事。

　　你有缺陷，不完美，失败时也会躲在哥哥的怀里痛哭流涕。

　　他无法理解，为何比起总是游刃有余的尹枫城，这样一个阴郁破碎的对方却能更让自己怦然动心？

　　“哥，你是不是很失望？”尹枫城的声音顿挫哽咽：“.......哥，我是不是彻底没有机会了？”

　　凌晚林目睹他哭得催心挠肝，傻小子误会过深，一场心血来潮的使坏，却被他当成两人唯一的可能。

　　他不解释，只一声不吭地把人按在怀里。

　　夜窗外，一缕月光泻落，途径置物架上数只奖杯，金银的亮面里荡漾着床前的两对身影。凌晚林一下下轻拍尹枫城的后背，某一个瞬间，他却自亮面里看到自己那张唇角轻扬的脸，一股异样的情绪如潮水般涌向全身。

　　他不甚意外，并再次直觉，自己真的是个天生的混蛋。

　　大大一个人间，小小一处房间，二人各有悲欢，唯有月光不动声色。

　　待到那一窗月光再度摇曳回还，置物架上新增数只奖杯，旧金银的亮面泛出锈迹，镌刻的人名也已氧化泛黄。

　　无奇的一夜，一切熟极而流，自然发生。

　　床边人仰颈，跳动的视线下，却偶然自窗外偷得一缕月光。

　　明月入了眸，视线再度轮转。

　　新月亦是五年前的旧月，可床头的混蛋，却是彻底换了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