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丁灯

28、太阳大点

　　一个国庆过去，返校的学生们个个脸上都挂着股怨气，假期综合征持续发作。唯有凌晚林精神抖擞，从早读到晚读一个劲窝在角落刷语文卷子。

　　他国庆这些天在孙玉家闭关修炼文言文，每天五篇的原文翻译，孙玉很扣细节，较真到一个字都不肯放过。

　　凌晚林硬着头皮吃这个小灶，短短几天，虽然没有实现质的飞跃，但他觉得有点被打通任督二脉了。语感已成，晦涩的古文好像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以上手。

　　中午午休，食堂里的一伙人看着凌晚林连吃饭都在背字词翻译，都在纳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卢文鹏：“终于想通了么？死命扣你那几道数学压轴不如抽空背背古诗，轻轻松松到手八分。”

　　凌晚林大言不惭：“性价比太低，我看上可是那十八分。”

　　祁盛微微笑了：“好大的口气？也不知道上次阅读只拿了三分的是哪位仁兄。”

　　凌晚林咳嗽两声，当真有点害臊，“上次拿了三分是意外，我现在已经洗心革面了，你们等着瞧。”

　　梁连宇也打趣：“三分，反正也没什么退步空间了，除非你选择题一个都没蒙对。”

　　隔壁桌正听墙角的牟文琪见缝插针：“云乔上次随堂测文言文拿了满分，小林子有空多去向她请教。”

　　施云乔在对面红着脸，“没有没有，我运气好罢了。”

　　众人都看着他俩似笑非笑。凌晚林不吭声，一边闷头扒饭一边专注背词。

　　食堂为了错开高峰用餐，高一会比高三先下课。这会高一的基本都吃完了，牟文琪突然看见尹枫城和几个同学端着吃剩的饭碗路过。

　　上次汇演完，级部给了个演出采购表，舞台报销需要找学委签字。牟文琪跟高三那伙学委不对付，才不给自己找气受。她顺势喊尹枫城过来，让人来把字给签了。

　　尹枫城放好碗筷，走过来看表。

　　自打国庆那天后两人就没有交集，凌晚林心里对尹枫城有股无名火，但这股火究竟出自哪里，他自己也捉摸不透，于是采用老法子，一贯的冷暴力不沟通，具体刑期依心情而定。

　　晾了尹枫城这么多天，这是头一次在学校碰面，但目前的心情还是挺够呛的。

　　他没打算给人刑满释放，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加快吃饭的速度。

　　一伙人正聊到以后报什么志愿，有的说要离家近，有的要离家远，祁盛视线落到凌晚林那，半开玩笑地道：“小林子呢？看你这废寝忘食的架势，梦校是清华还是北大？”

　　“我梦校哈佛。”

　　没等众人讶异，他囫囵塞了一口饭，接着道：“哈尔滨佛学院挺不错。”

　　卢文鹏打趣：“你要出家啊，那你语文得抓紧搞了，不然到时候佛经都读不利索。”

　　“嗯嗯，这不是正在抓。”

　　隔壁桌正在热聊，尹枫城原地杵了半天。牟文琪略微诧异，签个字不就几秒的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表检查了那么久，怀疑自己贪污学校公款还是怎么着。

　　祁盛问完一圈人，视线转向尹枫城，“要我说这位才是妥妥的清北苗子吧？老弟以后报哪个？清华北大二选一？”

　　尹枫城看着表，面无表情地说：“哈佛。”

　　祁盛不禁纳闷，“现在出家这么有吸引力么？”

　　凌晚林内心腹诽，你们懂个屁，人家老爹是真的能给哈佛捐一栋楼。

　　牟文琪也好奇地问：“云乔呢？你报哪个学校？”

　　施云乔毫不避讳，“我想跟晚林报一个学校，或者一个城市也行。”

　　祁盛哦豁一声，“那不完蛋了，你俩这是要一起出家啊。”

　　大家伙都笑了，只有牟文琪替姐妹着急，“听到了么小林子，你到底报哪个？挑个目标城市也行啊。”

　　“什么城市都行，最好太阳大点。”

　　“为啥？”

　　“树都爱晒太阳，我这半截残枝就更得晒了。”凌晚林掀了下眼皮，慢吞吞地道：“正好医生老说我缺钙，我自己找找光合作用。”

　　桌边又是一阵笑，他却没再多解释，草草扒完最后两口饭，拎起背包，一个人酷酷地走了。

　　凌晚林爱晒太阳，不是多爱光亮，只是怕冷。北方最冷的天气，太阳没有温度，骨头都生锈，人也像影子一样淡下去。

　　夏天到来的时候，又会很怕它走，以至于无论冬夏，都令他一样的人心惶惶。

　　午后日头高悬，照得那张写满字词释义的白纸特别刺眼，凌晚林一路都在看字词，刚吃得太猛了，有点发饭晕。

　　他半道挑了个路口的椅子，坐下来缓缓，余光里看见一个人影正在靠近。他假装低头默读，尹枫城隔了他几步远，停在他跟前。

　　凌晚林捧着课本，装了半天的蒜，直到对方又往前两步，坐下来的瞬间，他火速拎包起身。

　　“啪。”的一响。尹枫城抬手抓住他一条手腕。

　　凌晚林如临大敌，朝四处望了望，确认没人注意他们，回头压低了声音警告：“学校里呢，少来这套。”

　　尹枫城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

　　“哪一套？”他略偏着目，轻轻质问。

　　午后艳阳下，尹枫城的侧颜背朝光面，立体的鼻梁切出一条明暗交界线。一只黑眼珠盛在一半的阴影里，那里头吸附了所有的黑色，深沉，与他浅浅的，小心翼翼的怨气。

　　另一只眸仁是琥珀色，被太阳烙得近乎透明。

　　凌晚林微怔，四目相对的瞬间，剩下一半的阴影好似正借着那只半透明眼珠的凝视，汹涌地攒进他的心头。

　　光天化日，他不想跟他闹，皱着眉要抽手，尹枫城却不肯放手。

　　这条路是回宿舍的必经之路，人多眼杂，凌晚林没办法，又坐了回去，转身时发现尹枫城那只手的指头贴着好几只创可贴。

　　“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反握回去，察觉不妥后又迅速松开。

　　尹枫城低头瞟一眼，轻描淡写地收回手，“没事。”

　　凌晚林察言观色，这小子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他知道这人情绪不佳，心里也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假期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生日为什么没有一个问候？为什么总是阴晴不定地把人撂到一边？

　　他早早地筹备好了每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对方突然发问：“哥以后志愿报哪？”

　　凌晚林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尹枫城这些年一直在为学科竞赛而努力，如果不出意外，等到他入选国家集训队就可以保送清北。高考报什么志愿，按理来说不是他这个赛道的人该操心的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凌晚林不明白他的目的。

　　尹枫城说：“哥，你是不是不会选本地的学校？”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最后报什么学校都碍不着你报你的。”

　　“如果我说有关系呢。如果我也想和你一个城市呢？”

　　凌晚林好笑，“我要说我想报到大西北呢？你放着清北不去，还能陪我一块去西部大开发？”

　　“我能。”

　　这人几乎一秒都没犹豫。凌晚林微怔，“你神经病？放着康庄大道不去走，陪我去吃四年的风沙？”

　　“谁规定的康庄大道？”尹枫城看着他，静静地道：“没你在的地方，算不上康庄，连个道都不是。”

　　凌晚林瞬间火冒三丈，“你少来这一套。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牺牲，我也担不起这个毁人前途的责任。”

　　他起身，第一次在学校里抛下了斯文，“尹枫城，十几年的寒窗，第一要对得起父母，第二更要对得起自己，你老老实实地走你竞赛保送的路子，不要成天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歪念头！”

　　他大声斥责对方，好些路过的同学都奇怪地看过来。但见尹枫城被他训完，没什么反应，只是低着头，来回摆弄手指上的创可贴。

　　凌晚林也觉得失态，他压了压火气，起身提起自己的背包。尹枫城在他身后又问：“哥，今年生日，能回一次家么？”

　　凌晚林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想不通，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顶尖学府，如果换做是他有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可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大好的前途不去走，成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么些鸡毛蒜皮的屁事？

　　偏偏尹枫城这个放弃的理由是自己。

　　一个几乎拥有全世界的人，却能为了一个最可笑的理由放弃。

　　是因为拥有的太多，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放弃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么？

　　凌晚林从没有一刻这么嫉妒过尹枫城，他简直嫉妒到了骨子里。

　　凌晚林跟尹枫城吵架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一些好事者跑来向凌晚林打听怎么了，你哪里惹到你弟了？

　　没人敢找尹枫城的茬，都以为尹枫城是两人当中比较难说话的。吵了架，理所应当是凌晚林惹毛了尹枫城。

　　凌晚林不多解释，任凭他们误会。走廊里两大波人，他一个人走在这头，尹枫城跟一堆人在那头，迎面撞上，他跟尹枫城身边的每一个同学都打了招呼。除了尹枫城本人。

　　擦肩而过的几步，凌晚林微笑地打完一圈招呼，气定神闲地错开视线。

　　尹枫城的同学们看着凌晚林经过了。尹枫城也看着了，但没表情。他此刻那张帅脸，不动容的时候却比动容时还生寒。

　　大家都以为凌晚林冲自己笑的时候，也有那么几秒是在冲着尹枫城笑的。只有当事人清楚，那双含笑的眼睛全程就没落到自己身上过。

　　应当是尹枫城无视了凌晚林。

　　有胆大的来当和事佬，“枫城，你消消气吧，你哥高三压力大也不容易的。”

　　“就是，他要是说错什么话估计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跟他计较。”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尹枫城依旧那副表情，八竿子打不着的臭脸。他把两条长腿一迈，一声不吭地走了，剩下一堆人在原地傻眼。

　　尹枫城真的相当讨厌从别人嘴里听到凌晚林。吵什么，你们跟他很熟么？

　　晚读时，逃课专业户牟文琪偶遇尹枫城，他独自在窗口排队。

　　尹枫城那张脸，平常就帅得相当的生人勿进，不做表情的时候更加让人失去搭讪的勇气。

　　牟文琪瞧着都有点打怵，从后拍拍他的肩，讪笑，“哥们，着急吃饭，插个队哈。”

　　尹枫城看她一眼，把位置让她，自己排到了队尾。牟文琪傻了眼，这什么意思？他那么不想跟她挨一块？

　　尹枫城是预防后边排队的人有意见，但他心情不佳，懒得废话。这副样子更被牟文琪认为是还在气头上。

　　据小道消息传，尹枫城今日课间走廊上遇到了凌晚林，自此失去所有好心情，脸臭了一整天，还殃及了许多无辜群众。

　　好些班干部今天大课间去找学委要考勤积分表，月底要评先进班级，都想偷偷查缺补漏。本来尹枫城算比较好说话的，但今天全部吃了闭门羹。

　　这哥俩到底怎么了？牟文琪快被好奇心折磨坏了。她溜到尹枫城后边，“心情不好？因为你哥？小林子犯了啥罪啊，不是原则性问题你别这么对他。”

　　她见他不搭理，却更加来劲：“你哥他脸皮薄，给老班罚个站都能内耗好久，你这么整说不定他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

　　尹枫城顶着黑眼圈默不作声，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实则另有其人。

　　耳边是牟文琪没完没了的牢骚，他十分有九分的不耐烦，剩下一分在考虑要不要绝食一晚。

　　牟文琪心想这都撬不开嘴，“不会吧......难道还真是原则性问题？你俩喜欢上同一个人？”

　　“......”

　　“怎么不说话？我是不是说中了？妈呀好狗血啊！”

　　再不反驳她就要开始造谣对方横刀夺爱了，尹枫城忍无可忍，开口：“跟你有什么关系？”

　　牟文琪只想替凌晚林撑腰：“怎么没关系？小林子是我们班吉祥物，你这么一整吉祥物都不吉祥了，我必须来讨个说法。”

　　尹枫城没好气：“是么？我看他心情倒是挺好的，不然劳烦你去问问他，我哪里惹到他了？”

　　“什么，不是你在生你哥的气么？”牟文琪一脸震撼。

　　尹枫城太阳穴突突跳，无奈又无力，“......我怎么会生他的气？”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饭是彻底没心情吃了，他扭头走了，牟文琪屁颠颠地跟上来，“不是，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尹枫城快步到了操场，一八五的个头，两条那么长的腿，死活没甩开后头的跟屁虫。

　　他最后停了脚，插兜盯着远方两个在塑胶跑道上移动的点。

　　凌晚林在跑步。旁边那个身形娇小的，应该是施云乔。

　　“如果一个人，他明知道你喜欢他，说着给你机会，却对你忽冷忽热，时而让你觉得有希望，时而又突然把你晾在一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牟文琪神色怔愣，“最大的可能是......你是人家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