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丁灯

34、患得患失

　　坐上高铁，凌晚林风驰电掣地南下了小城。出站时正赶上下暴雨，天色黑漆麻乌，三两成群的男人披着雨披在大雨中吆喝。

　　这个点外地来的少，凌晚林胸前抱个大行李包，在风雨中撑着把摇摇欲坠的伞，细皮嫩肉的学生样儿，几乎把待宰两个字写在脑门上。

　　众人一窝蜂涌上来拉客，凌晚林仔细挑了个面善的，坐上他的车，刚报出目的地，司机一秒黑了脸。

　　他们这些守在站外的计程车得按次交钱，要是不拉远路连本都赚不回来。凌晚林已经看出他想赶人，好声好气：“师傅，雨天不容易，我给您加钱。”

　　车开在半道，前头一段路口追了尾，一大排车被堵在高架，司机点着一截烟，操着方言骂人。凌晚林坐在副驾，满耳朵的污言秽语，一股子烟味直冲鼻腔。

　　外头雨噼里啪啦地砸，车里人细密密的咳，他微微侧脸，却不敢咳得太夸张。

　　来前说好的加钱，但结账时还是给绕了远路。他的脑袋被一路的脏话和二手烟砸得有些昏沉，下车后在原地缓了会，兜里突然来了电话。

　　尹枫城此时刚回家，推开凌晚林的房间，床是空的，行李不见了，只有一只耳链孤零零地躺在床头。

　　接通后他问：“人呢？”

　　凌晚林说了什么，但那边雨声有点大，尹枫城看向窗外，和外头的静夜对峙了片刻，再回到电话里。

　　他拾起床头那只耳链，在手心里攥了攥，离开为什么不说一声？”

　　凌晚林和声细气：“我说了啊。”

　　尹枫城想起上午那条温温柔柔的语音——我先走了。原来是这么个走法。

　　他真的没话可说，凌晚林总能把扎心事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你回学校了？”

　　“没有。”

　　“你要去哪？”

　　“就走走。”

　　问题像在挤牙膏，尹枫城竭力耐着性子，“你人在哪里，地点？”

　　凌晚林立在雨中正要回答，一张人脸冷不防挤到他伞底下，眯眯眼，嘴根咧得出奇得大，笑着的表情跟要吃了人似的。

　　凌晚林脚后跟猛一趔趄，在雨中打了个滑溜，章暄亮忙伸出一条胳膊把他捞回来，随后嬉皮笑脸地揶揄：“宝啊，等死我了！”

　　凌晚林稳住身子，对电话那边匆匆说：“先挂了，回头跟你说。”

　　尹枫城听到忙音，挂断前耳朵里回荡着清晰的那声称呼，脑子嗡的一声。

　　章暄亮是凌晚林大学同学，俩人一个宿舍，又是同乡，平时自然走得更近些，得知他国庆要回老家探亲，顺便邀请凌晚林来家里做客。

　　俩人在雨中打同一把伞，凌晚林个头矮一点，章暄亮搭着他的脖子，借力举起他的伞：“我跟我妈说我同学要来，她提前几天买了一大堆菜，就等你了。”

　　“不用这么麻烦。”凌晚林鞋里进了水，干脆利落地淌起水坑。

　　“我先说好，我妈手艺相当一般，你期待值别拉太满。”

　　“我吃什么都行。”

　　穿过几个小巷，巷口没灯，章暄亮打着伞不方便，凌晚林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瞧见两边的墙壁上到处是破破烂烂的小广告，往远处看也不知巷子尽头多深。

　　七拐八绕地穿过无数转角，终于晕头转向地来到一间楼道，一楼大门处的防盗门大开，隔着一道纱门，里头流露出微弱的光明。

　　楼道里飘着一股饭香，章暄亮来到门前大手砸门，须臾一个穿着裙子的小丫头蹦蹦跶跶前来开门，人小鬼大地露着小舌头嘶吼：“有病啊你敲什么敲！”

　　她没注意还有个人，陡然间僵在门口，小小年纪有了出丑的意识，怯生生的大眼睛往哥哥身后的生人上打量。

　　下了雨，门外的水泥地上满是脏污的脚印。凌晚林正在往地毯上蹭鞋，往门口的小人瞥一眼，温柔笑了笑。

　　这一笑却给门里的小丫头笑得更怯了，若是当着平凡人等也罢，偏偏他哥带了个这么一号帅哥，一笑起来风光霁月，眉宇间简直有她爱豆的几分影子。

　　她又惊又骇，一溜烟跑没了影，和羞走，却躲在转角处玩起窗帘的卷柱，颇有却把青梅嗅的意思。

　　章暄亮一眼就看穿了亲妹的小心思，酸得他正话反说：“嫌你长得难看。”

　　凌晚林气定神闲，真帅哥是无所谓这种人生攻击的。

　　“来了？”说话的功夫从厨房迎出个系围裙的妇女，挥舞锅铲，一笑满是慈祥的眼褶，让凌晚林想到孙玉，不由得生出不少好感。

　　他守在门口，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阿姨好，叔叔好。”

　　中年男人也在厨房露脸，并朝凌晚林点头示意，似是心宽体胖的脾性，见二人淋得头发尽湿，转身进浴室默默找来两条毛巾，丢了儿子一条丝丝缕缕的，递了凌晚林一只近似全新的。尽管不多言，但不显冷漠，只是一种内向的善良。

　　章暄亮家不算大，家中物件摆放杂乱，烟火气十足，行事中也能看出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朴素而温驯。

　　凌晚林被款待了一桌好菜，饭席间章暄亮的妈妈先来嘘寒问暖，又围着凌晚林问了许多问题。有些问题虽然涉及隐私，可热情得过分冒犯，几乎就显得没那么冒犯了。

　　章暄亮妈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问他：“晚林家现在在大城市啊，你爸爸妈妈都是做什么的？”

　　凌晚林只能含糊说：“做点生意。”

　　“生意不小吧？从咱们这小地方过去也是很厉害了。”她龇嘴笑着，给他夹了一筷菜，“章暄亮说你还有个弟弟呢？那边房价好高的哦，你爸爸妈妈压力肯定很大了。”

　　凌晚林一边谢过一声，又只笑笑。章暄亮妈妈在对面打量他，好看的人笑起来也容易让人心花怒放，“真帅呢，有没有女朋友啊？”

　　章暄亮突然插话：“妈，你这鱼好咸，家里盐不要钱的？”

　　她瞪眼：“我吃着都是正好，再说这是咸鱼，不懂不要乱说。”

　　“您老的咸鱼肯定翻不了身，出头前就活活给你的盐齁死了。”

　　章暄亮在校就是浑不正经，在家更是要跟他妈耍贫，给他妈烦得直跺他一脚。章暄亮嘴欠被收拾，实则达成犯贱目的，又痛又爽地嚎，胳膊肘冷不防打到他妹妹，气得小妹大吼：“章暄亮你有病啊？”

　　话音未落，便拿起沾满油的筷子插进他稀饭里，西里哐当一通胡搅。

　　“章圆圆！”章暄亮也鬼叫。

　　饭桌上的爸笑而不言地隔岸观火，饭桌上的妈同仇敌忾给她闺女撑腰，章暄亮只好转头向第三方求救，“看啊！像话么！每天在家就是这么被他们一家三口欺负的！”

　　凌晚林在旁边笑得肚子疼。

　　吃完饭洗漱罢，章暄亮说要凌晚林跟自己挤一张大床，凌晚林犹豫了一下，“我打地铺吧。”

　　章暄亮妈正抱着一摞被子路过，正巧听见了，“大雨天这地板那么潮，睡地上不着凉了？章暄亮床大不占地，你们两个小伙子挤挤没问题的！”

　　说完还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让章暄亮不得怠慢了凌晚林。章暄亮等他妈走了，回头求他，“拜托了哥们，我妈热情好客不是盖的，你今晚敢睡地铺，我明儿就得卷铺盖走人。”

　　凌晚林实在没辙，心说这事可大可小，若让尹枫城知道肯定要发火，但也实在不必让他知道。

　　他跟他挤上一张床，两人分开盖被子。半夜章暄亮不睡觉，躲被子里和女朋友发语音，宝宝长宝宝短的。

　　这人最近魔怔了，处对象后口头禅就是个宝。凌晚林睡眠浅，被吵醒好几次，无奈之下走出房门。

　　夜半雨声，淅淅沥沥，外边的动搅得屋里的夜更静了。

　　凌晚林看着窗中映照的人脸，他头发长了，侧脸的发梢几乎遮住整个下颌。

　　脸是瘦的，一只掌心就能从嘴唇捧到鼻梁骨，丹凤眼一累就开成了新月褶，月芽儿弯弯的，眸仁里闪着星星，是他耳朵上的两枚钉。

　　后边房间里的人声窸窸窣窣，隐约还在一口一个宝。他掏出手机看消息，从他挂掉电话后，尹枫城什么也没回。

　　就连每天睡前定点的晚安也没了。

　　凌晚林给他敲字：“在么？”

　　尹枫城没回复，可能已经睡了。凌晚林在客厅等了几分钟，正要回房，突然一通微信视频打了过来。

　　他接通，尹枫城好像刚健完身，白T里微露出薄薄的肌肉，颈上的汗滴晶莹剔透，隔着屏幕都能感受那种蓬勃的热气。

　　凌晚林问他：“这么晚还健身啊。”

　　尹枫城说：“睡不着。”

　　他表情惊讶：“怎么睡不着？”

　　尹枫城坐在器械上擦汗，视频里的他没什么表情。

　　“我也睡不着。”凌晚林揉着自己的耳朵给他看，不动声色地撒娇：“枫城，我这儿好痛啊。”

　　到底还是心硬不了太久，尹枫城蹙眉：“别用手揉，找碘伏擦擦。”

　　凌晚林顺带解释：“我在同学家里，不方便。”

　　这么晚在别人家里，看来是关系匪浅，尹枫城问他：“你哪个同学？”

　　他回：“大学同学。”

　　尹枫城在手机里慢慢看他一会，眼神变得有点冷。

　　凌晚林终于得逞了，尹枫城老是毕恭毕敬地爱他，他偶尔就爱看他吃醋的凶样，“是我同乡的室友，我回老家，正好借住一晚。”

　　“你们睡一间？”

　　“我打地铺，没在一张床。”

　　尹枫城想起挂断电话前听到的称呼，心里还是吃味，“衣服记得穿好。”

　　凌晚林解释：“人家有对象。”

　　尹枫城提醒：“你也有对象。”

　　挂断电话，尹枫城又回到器械那继续发泄，卧推下拉，引体向上，他把能练的练了个遍，心里头还是堵得厉害。

　　凌晚林从没刻意隐瞒过自己的行踪，但是也从不主动报备，只等他问才提起。

　　在一起两年，没有吵过一次大架，恋爱也是谈得四平八稳，并非是没有甜言蜜语，咬文嚼字的情话是凌晚林的专长，可恰好问题也出在这。

　　偏偏他太会谈情了，爱得太不慌不忙了，他的爱宏观上波澜壮阔，微观上却乏善可陈。

　　他似乎宁愿为了自己忍受穿透皮肉的痛，却连一个简单的报备都不会做给他看。

　　这是种隐秘的诡异。尹枫城以为，他想象中的和他哥的恋爱不该是这样，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默默地彼此较劲。

　　尹枫城做完最后一组动作，靠在器械上，一个人发了会呆。

　　偶尔他会觉得，对凌晚林的患得患失感比起没在一起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