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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坟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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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晚林回了房间,推门而入,正好赶上章暄亮以最后一声“宝宝”给这一晚上蜜里调油的电话粥结了尾。
他携着浑身的鸡皮疙瘩躺回自己的被子里,隔壁的哥们还在意犹未尽,一脸诡笑地躺在床上,摇头晃脑地辗转了半天,忍不住和凌晚林分享喜讯:“我对象说她妈让我过两周去她家。”
凌晚林便道:“恭喜啊。”
章暄亮又乐又紧张:“见丈母娘了,你说我该准备好什么呢?”
“准备挨骂。”
“嗳?”
凌晚林翻个身看他,章暄亮正半身蜷在被单里,外头套个白里发黄的老头汗衫,一放假就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儿。
他老早就看不下去了,“你就不能收拾下自己?”
章暄亮即刻发表直男宣言:“我一大老爷们收拾什么?她爱的是我的人又不是外表。”
“说得好,有种就穿着这身见你丈母娘。”
章暄亮朝他瞪着傻乎乎的俩眼珠,凌晚林冲着这没救的直男叹一口气,“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要是做不到第一眼惊艳,起码别让人家第一眼讨厌。”
章暄亮露出直男的扭捏:“那我不太懂这些。”
“我教你啊。”凌晚林说出来就后悔了,目睹章暄亮眼睛一亮,疑有凶光,感觉就在这等着他呢。
他嫌麻烦,忙推辞,“还是算了,学校附近的发型店不太靠谱。”
“周末带我挑几件衣服也行?”
“我下周末也不在学校。”
“你要回家么?正好我下周末有空啊,还没去过你家那边玩过呢。”章暄亮兴冲冲道:“顺带推几个你认识的本地靠谱造型店。”
凌晚林没话可说,他这人一向不爱把话说死,就算拒绝也得拐弯抹角,奈何碰上个压根听不懂人话的。
章暄亮还没欢喜多久,转头又开始酝酿焦虑,“嗳,你说如果我丈母娘不喜欢我怎么办?如果她对我很差怎么办?”
凌晚林说:“忍着。”
“那她要一直不喜欢我呢?”
“一直忍着。”
“那也太憋屈了吧?”
凌晚林翻身闭眼,不想搭理他。
章暄亮杵他一下,他装睡。安静了没一会,突然一只手从被外钻进来碰了下他的腰。
凌晚林腾地坐起来,“你干什么?”
他低声吼完,瞅见章暄亮面目呆滞,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了头。
章暄亮稍微有点委屈,“我刚看酒店你们那住一晚好贵啊,就是想问问能不能睡你家?给我个沙发就能凑合。”
凌晚林微微一怔,如果是平常他早就一口回绝,可此刻睡在对方的床上,裹着对方的被子,他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凌晚林为难了半天,“我给你订酒店好么?”
“就这么拿我当外人?不想我去直说。”章暄亮一脸受伤,拽着被子背对他一蜷。
凌晚林无奈地看着他,是真没法直说,他出身的那些弯弯绕绕,曲曲折折。
月底陈丽不在家,而尹枫城一向学校公司两头跑,平常忙得脚不沾地,要是尹家没人的情况,带个人回去应该也无妨。
他思来想去答应下来。章暄亮高兴了,在隔壁畅享未来,大半夜不消停,“哎,你这一辈子有什么理想么?”
凌晚林被吵得没法安睡,敷衍反问:“你怎么想?”
章暄亮说:“想中千万彩票然后游手好闲。”
他淡淡笑了两声,对面追问:“你呢?”
“就想得过且过吧。”
“别啊,大好年华怎么理想这么死气沉沉的,你对未来没有很多想法么?比如想做什么事?想和什么人在一起?想实现什么?”
“想这么多不累么。”
“怎么感觉你整天无欲无求的,都要成佛了。”
凌晚林被闹得没法,仰颈盯着天花板深思,“我很小的时候,吃的喝的玩的,想要什么就跟我妈说,基本什么都能到手,后来.......”
他轻微停了下,“后来呢,慢慢就什么都不想了。”
章暄亮觉得没趣,“感情你跟我凡尔赛呐?不比这个了,比比对象。”
话题又被引回儿女情长。章暄亮拉他讲了一整晚的夜话,从他人生大事,再到他小时候暗恋过哪个女生,直到高中怎么被隔壁校草横刀夺爱那段,凌晚林实在撑不住了,眼皮子一沉就昏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凌晚林被一股冷风刮醒,睁眼发现自己横七竖八地躺在大床中间,两张被子没一张盖在自己身上,就连身下的床单都是乌糟糟一团乱,很不成体统。
他鼻酸头晕,一脸恹恹地起了床,去了客厅,章暄亮亦是顶着俩黑眼圈,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思考人生。
凌晚林和他对了个眼,有些心虚地问:“睡得好么?”
章暄亮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你知道你一晚上踹了我多少回么?”
“有么?”他轻咳装蒜。
章暄亮横眉鼓眼:“那可太有了!我都给你挤到最边上了,可你恨不得把我踹翻到地上!还有你就跟那被子有仇似的,一开始我还好心给你盖了两回,后来我醒一次你踹地上一次......”
他一口气吐完苦水,嘀嘀咕咕地回了自己房间:“......得亏你小子现在没对象,以后谈了可指定要遭殃!”
凌晚林闷头喝水,不敢吭声。
尹枫城在公司的走廊上走着,刚开完会,琢磨一肚子的事,怎么算计人,怎么防着被算计。
手机震动,一只卡通小赤狸的头像破开消息列表里成排的冷硬公文,在置顶顶着“哥”的备注冒出来:“我平时睡相那么差,会影响到你休息么?”
厚重的心思被生生戳开一道透光的缝,尹枫城回他:“还好。”
凌晚林看到消息就明白了,按照尹枫城的措辞习惯,没有的事他会直接说没有,还好的意思就是程度略严重。
尹枫城回完消息,心暖地走了没几步,忽地闪过一丝可疑的念头。为什么突然关心睡相?他昨晚跟谁睡一起了?
他挪步到楼道拨通电话,一两声忙音后,凌晚林接下了。接得飞快,平常从来不这样。
尹枫城心里打鼓,“还在同学家里?”
凌晚林带着点鼻音:“啊。”
“昨晚没睡好么?”
“有点,可能我认床。”
“你同学的床睡不习惯?”尹枫城问得相当婉转。
“没啊,不是说了我打地铺。就是老踢被子冻着了。”凌晚林声音懒散。
后半夜被枕边人横空一脚的事也不算少见,尹枫城稍微放了点心。
“我朋友说看我睡觉很不老实,以后我再这样你就摇醒我。”
“不用,抱会就好。”
“我一直乱动呢?”
“一直抱着。”
凌晚林停顿了下,轻笑:“你就这么爱我啊?”
尹枫城嗯一声。
凌晚林刚挂断电话,章暄亮从房里走出来,看见他就道:“在瞎愁什么?我可没生你的气。”
凌晚林不知所云,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脸,嘴角勾着,眉头蹙着,呈纠结矛盾状。
他貌似总能理所当然地跟尹枫城谈一场半桶水晃荡的爱,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让他容忍自己那一丁点不受控的坏。
或许他要尹枫城接纳的坏,是他精心设计的坏,而不是一些并不可控的陈年旧伤。
凌晚林急着收拾行李,袜子和鞋却找不到了,最后在阳台寻见一双被洗得发白的袜子,旁边晾着干干净净的球鞋。
此时章暄亮妈从外头提溜着一大袋早点回来,他爸蹲在屋角修理一块渗雨的墙壁,小丫头片子一边刷牙一边溜着小碎步进出,和他哥一起去抢他妈手里同一根热乎脆生的油条。
章暄亮没抢过他妹,骂骂咧咧地过来找凌晚林,看见凌晚林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的背影,简直落寞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喊:“傻站干啥呢?牢骚你几句别放心上,赶紧来吃饭!”
凌晚林摸了摸那双球鞋泛白的鞋边,他想,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吃了早饭,迅速作别,他打车来到一座村子,下了雨,小路泥泞,泥点沾染他的裤腿,刚洗过的球鞋又脏得不成样子。
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山野树丛间终于显出一座孤零零的坟头,小小的一个鼓包,似乎等候已久。
他母亲袁栖云,原名何盼睇,出身境遇从名字中也可勘一斑。一张望、一等候,命格全写在“盼”与“睇”上。
成年后她自作主张,把名字改成了袁栖云:一“袁”,远割旧脉;一“栖”,飞去而栖;一“云”,栖于凌云之上。名的寓意,意图攀个高枝,也用新的名字亲手斩断她血缘上的关系。
只是这个“高枝梦”也终成了海市蜃楼,最后攀了个她身败名裂,死于非命。
出事后,她被凌家人抛弃,被自家人鄙弃,出处也只能选在这样一个冷清的土地。
凌晚林对袁栖云的记忆十分稀薄,数年过去,血脉中的感情联系更是微乎其微。
他只知道,这里埋着一个穷尽一生都在追求体面的女人,如果不是他时来看望,她兴许会被人永远遗忘。
“嗨,是我,你儿子。”
他简单打了个招呼,不叫妈,也不太想叫。
来时没雨,烧到一半,天上开始刮起雨丝,凌晚林把仅有的一把伞打起来,往前撑在坟头上,自个吃了一脸的雨水。
忽然间风向大变,林上一瓢雨踉踉跄跄地砸下来,正好砸灭脚边的火焰。
他之后蹲下来试了几次,环境太潮了,打不着火,好像是谁在催着他走。
实在没辙,他原路返回,来时的泥路已经不太好走,这会在大雨中更是举步维艰。好不容易走出山林,撑伞来到村里的一条石子路,身后突然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凌晚林回头,一辆装着遮雨罩的小三轮往他开过来,车里人冲他招手。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四肢矮墩墩地局在一辆小车里,板寸头,皮肤略黑,一颗眼珠滚着半死不活的灰,倒搭配了这氤氲不明的天气。
免去那吓人的眼,五官还是有些看头的。那张脸他也认识,是三分之一的他妈。
舅舅何志刚,年轻时仗着有几分姿色风流成性,一路顺风顺水到了成家立业,后来染上赌博,妻离子散,也瞎了一只眼。
大好的年纪,终日躲在这山村,说是彻底戒了赌,至于外头究竟还有没有欠债,别人也无从考证。
凌晚林非迫不得已,不会主动联系他,但今天碰上了,倒也没有回避的想法。
他挤上旁边的座位,瞬间刮来一股汗嗖的气息,何志刚皱着那只泛白的眼珠,用力过猛地朝他龇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
凌晚林先默默闭气,再微微扯笑:“放假回来看看,就呆一会,不想多打扰了。”
“一家人的说什么打扰不打扰。”
男人也笑着,近乎有点谄媚,被雨打湿的头发在额前根根竖立。
凌晚林忍受着一路不太洁净的空气,随他回了家,勉强有了落脚的地方,一处正儿八经的泥墙农宅。他从前探亲时会偶尔来住上一个暑假,那时家里两个老人还在,后来相继过世了,这屋宅就只留给何志刚一个儿子。
老人生前恨透了女儿在外做了别人的情妇,可对自己这个亲生的孙子倒也没有太过苛刻,确实是一对足够扁平的形象——愚昧,善良,重面子,更重男轻女。
没歇多久,何志刚招待了外甥一桌半半拉拉的剩菜,凌晚林不好拂人面子,勉强蹭了几口。寒暄着吃到一半,话题忽然猝不及防地一转。
“晚林,也老大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把咱家那份钱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