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湘云渺渺

31、棋差一着（4）

　　韩暄怀着满腹心事在屋中枯坐，君无念最后说的那句话萦绕在耳边，久久不去：“但愿你不会后悔今日的抉择！”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是这般的漫不经心，又是这般的笃定。这个疑团重重的男子在暗示什么？他笃定了她一定会为今日的谋算后悔么？
　　她什么也确定不了，唯一知道的是，今天君无念刻意展现在她面前的面貌只怕谁也没有见识过，因为拥有这样危险面貌的他，决不会不被阮知秋所提防——养虎终为患的道理江湖中谁人不晓，更何况是阮知秋这样的老江湖？
　　不过说到阮知秋完全信任他，倒也值得商榷，因为阮家从来不相信外人，他们至高武学只传授阮家子弟，君无念真正呆在鹤舞山庄的日子不足两年，他一满十五岁便由阮知秋力保进入应天盟，表面上看他对他这位义子很是信任和提拔，但实际上是不是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呢——他不想让君无念过多接触鹤舞山庄的核心？
　　也就是说，他根本从心底里信不过这个外人。尽管君无念掩饰功夫很到家——这一点从他在应天盟多年，仅仅医术名扬江湖看来便可知一二。但在阅人无数的阮知秋看来，多少也会有些疑心吧？毕竟，君无念初到阮家之时不过十三岁的样子，而阮知秋即便看人眼光没有谢观潮那么毒，只怕差得也不远了。
　　如果这一切真的如她猜测的那般，就不难解释何以江湖上盛传阮知秋爱女阮月华对君无念一往情深，而其父以她和君无念是异姓兄妹为由，迟迟不允婚。
　　她脸上泛起了见过君无念之后第一丝笑容，“君公子，你在阮月华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吧，你是恼恨我坏了你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计划么？的确，倘若阮知秋当真对他这个女儿爱得不得了，她又非你不嫁的话，的确有可能点头同意你们的婚事，看来我真是坏了你的好事呢。那可真是对不住，不过我并没有一定要嫁你的理由啊。嫁你，只不过是我计划失败的无奈结果罢了。”
　　的确，下一步计划风险重重，失败之后无可避免要嫁给君无念——事实摆在眼前，出云斋和鹤舞山庄联姻一事天下皆知，不出意外的话，阮明晰在婚前便会和林婉辞远走高飞，那么留给出云斋和鹤舞山庄的是莫大的难堪，义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对他来说只要和鹤舞山庄联姻，韩暄嫁的是谁，并不重要。而且即使阮知秋忌惮君无念，也不怕儿子在婚前私奔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去，他总该顾念和出云斋的表面关系吧？
　　所以说阮明晰一走，君无念代娶已成定局。
　　自己曾说过，两害相权取其轻，君无念绝对是比阮明晰可怕的那一方，但目前势成骑虎，不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去破坏林婉辞的行动，将阮明晰从她身边夺走？
　　她摇了摇头，既然是她亲手将林婉辞心中的梦打碎的，又设计将阮明晰推到林婉辞身边，那么现在在确定君无念的可怕之后再次破坏林婉辞的希望，岂不是太残忍了？韩暄万万做不到这点。

　　一晃眼便到了掌灯时分，侍女李翌奉了她的传唤来了。她见韩暄以手支颐，兀自在沉思，当下不敢打搅，静静地候在一边。她偷偷的打量韩暄，但见她秀眉微蹙，显是有为难的事，一时拿不定主意。
　　过了好半天，韩暄淡淡地说道：“李翌，你来了。”
　　李翌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请姑娘吩咐。”
　　韩暄点了点头，道：“阮庄主他们离开了么？”
　　李翌道：“没有。听说阮庄主为了和主人商议……姑娘的婚事一干事宜，特地多逗留一日，明日一早回鹤舞山庄。”
　　韩暄微微一怔，道：“婚事的一干事宜？他们连日子都挑好了，还有什么可商量的？阮庄主的长媳来自金陵易家，同样是名门出身，当年她嫁入阮家时，阮庄主可没亲自过问婚礼的具体事宜啊。倘若他着意关照于我，看在他人眼里，恐怕不是滋味吧？”
　　李翌道：“这个，属下就不清楚了，想是阮庄主知道姑娘身份特殊，主人和姑娘在江湖上的地位非同一般，不免加意关心了些。”
　　韩暄微笑道：“看你不出啊，李翌，你很会说话！”韩暄目光“霍”地在她脸上打了个转，李翌顿时觉得好似有无形的压力压迫过来，不由得避开了她的目光，稍稍往回退了一步。
　　韩暄微笑道：“我不过是夸你几句，你怎么反倒一副很怕的样子？旁人怕我还情有可原，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瞧瞧我这记性，是几年来着？”
　　李翌越发心惊胆战，道：“回姑娘，属下有幸在姑娘身边伺候已有八年了。”
　　韩暄道：“时间真是一晃而过，你到我身边时，我才十岁。这一眨眼，我都要出嫁了。我这人脾气不算太好，你在我身边多年，受了不少气吧？”
　　她的声音很柔和，在李翌听来，比她勃然大怒的时候更加可怕，她力图镇静地说道：“姑娘言重！姑娘视属下如心腹，从来没向我发过脾气，而且……而且在出云斋当中，能追随像姑娘这样的主子，是我的荣幸，随着姑娘地位不断上升，属下也跟着沾光，这是属下的福气。”
　　韩暄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是不温不火，“我刚才就说过你真的很会说话。”
　　李翌道：“这是属下的肺腑之言，并不是属下着意吹捧。”
　　韩暄点了点头道：“也对，眼下的我是大势已去，吹捧我，实在有些多余，在这个人人争先恐后捧高踩低的出云斋，你这份心实在是难得……”
　　说到这里，她沉吟了片刻，不着痕迹的瞥见李翌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话锋一转道：“既然你这般忠心，那么便随我去鹤舞山庄吧，出嫁在外，身边没个可心的人着实有些不便呢。”
　　李翌的脸色苍白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鼓足勇气道：“姑娘……属下……不愿意离开出云斋……”
　　韩暄望着她，无声的笑了，道：“你的忠心，原来也不过如此啊。不过也是，连我都不远嫁到阮家，你又有什么必要随我去呢？”
　　她的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留在出云斋尚有可能在追随一个有前途的主子，前去鹤舞山庄却是前途未卜，懂得为自己打算，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但是在你尚且留在我身边之时便心存二心，向义父告密我私地下换药那件事，叫我如何饶得了你？我虽然大势已去，处置一个奴才，还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翌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韩暄继续说道：“本来，义父一开始质问我换药的那件事时，我曾怀疑过另一个人，”
　　她眼前掠过君无念似笑非笑的面孔，“只是接下去他又揭发了假杨成那件事，让我不得不重新好好看看你，我这个忠心不二的心腹。老实说，我也很好奇，在此之前，你的确是忠心耿耿，让我对你放下了戒备。没想到啊，我还是看错了人，让人从背后捅了我一刀。”
　　李翌这时候忽然镇定了下来，她猛地抬头与韩暄对望，眼中没有半分畏惧，半分惭愧，她昂然道：“是，我出卖了姑娘你，既然被你看穿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你高兴。”
　　韩暄道：“我很少杀人，也不喜欢杀人。我倒想听听你背叛我的理由是什么？也许，你的理由很动听的话，我会放了你，三天之后便是我大喜的日子，这时候杀人，多少有些不吉利。怎么样？”
　　李翌不为所动，道：“姑娘，我追随你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多少有些了解。你从来都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更不会理会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倘若你愿意放了我，我谢姑娘不杀之恩；倘若姑娘不愿饶过我，这就动手吧。”
　　韩暄拍了拍手道：“倒是一个不怕死的人呢，不过……有的时候活着，比死更难过呢。”
　　她的脸上绽开了绝美而无情的笑靥，“你比我大一岁吧？我都出嫁了，又怎么能耽误了你？外面的人已经在传我们出云斋不近人情了。我忽然有个主意，门房老马四十几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也算是追随义父多年的老人了，你配了他多少有些委屈，只不过听说年纪大的人会疼媳妇……”
　　李翌的脸色惨白，忽然狂笑道：“你总是这样，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你想知道我背叛你的原因？好，我这就告诉你！我和你同时进出云斋，凭什么你是主，我是仆？凭什么？你不过比我会往上爬，会使心机罢了，凭什么人人眼里只看得到你，我却只能站在你身后？我也有我要得到的东西，在这个出云斋，谁不是踩在别人身上往上爬？我用你的秘密来唤我的前程，又有什么错？你又比我见得了光么？”
　　韩暄静静地凝视着她，道：“你想用这番话敷衍我么？这番话从孙珈他们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可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一点也不相信。你的资质不比孙珈低，倘若你有这番雄心，就不会被她压制了。而且你说谎的时候，耳朵总会发红——这叫我怎么相信你刚才的那番话？”
　　李翌顿住了，韩暄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你，又怎么会有野心借出卖我上位？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的背后，一定有这么一个人，让你不得不背叛原来的主子。”
　　李翌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韩暄见状，也不再逼迫她，挥了挥手，道：“你起来吧，你是个硬骨头，既然不愿意说，再逼你也没用。”
　　李翌满脸惊诧地说道：“你就这样放过我？”言语之中，满是怀疑。
　　韩暄道：“我今天没有杀人的心情，也没有逼死人的心情。”
　　李翌重重地跪下，朝韩暄一拜，转身走了。
　　待她走远了之后，韩暄微不可闻地自语道：“如果你能活过今天晚上，便是你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