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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10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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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的消息终究是传来了。
“冬日宴?”
蓝锦好奇伸头去看萧仁禹手里的信笺。
五年前的冬日里,大雪覆城,梅香傲霜,宫禁张灯结彩,兴师动众地设下一场冬日宴。
彼时圣人沉溺各地鲜物的苗头已经初现端倪。
因太后威势渐弱,加之大公主的生母肃贤皇后崩逝。
圣人的所思所想,言行举止,再无人掣肘。
朝堂内外,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专为品鉴千里而来、少有人尝的丰腴河豚,圣人大宴百官。
宾朋满座,觥筹交错,连勋贵的家眷也赫然在列。
衣香鬓影之间,叫人不能不渐迷双眼。
“冬日宴尚未过半,夫人偶感不适,突发顽疴,目不能视人。撇下随身仆婢,先行辞别离席。”
“圣人心善,特请御医诊治,再三垂问,终究回天乏术。又赐软轿,匆匆送其还家,可惜夫人当夜就撒手西去了。”
蓝锦接过纸笺,前后又读了两三遍:
“顽疴?梁老夫人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萧仁禹眉眼微动:
“我尚有印象,朱夫人的身体,一向是很康健的。”
蓝锦翻到纸笺背后,一个字也无。
她不甘心地反复翻看,似乎想从薄纸间再寻得其他只言片语:
“单我一个人这样想吗?还是真有问题?若你说的是真的,冬日宴上吃的是河豚——那这明明就是河豚中毒致死。时长,病征,都对得上。”
“这样明显的事,竟然从未有人提起吗?”
河豚虽然味美罕见,可是它从皮肤到内脏,再到血液,皆有剧毒。
只要沾上一星半点,便会呼吸麻痹,甚至活不过当日。
“当日有没有其他人因赴宴而丧命?”
萧仁禹微抬下颌,他当时身负皇差,远在泠州,因赶不及复命,恰巧错过了这场冬日宴。
他仰头回想片刻,乌眸看向蓝锦:“并无。”
轰轰烈烈开场的奢侈冬日宴,并没有再办第二回。
香消玉殒的侯府夫人,也未能在大多数贵人的脑海中留下丝毫印象。
“当时还是浔阳侯的徐氏,并未大摆丧仪。”
“甚至于没有张扬此事,只是急匆匆地将朱夫人下葬了,对外也只是说她突发旧疾。”
蓝锦缄默无声,心中感叹,大抵只有梁老夫人这些女娘,会为她真正一哭吧。
徐家大概是咽下了这口气。
遣仆散婢,装聋作哑,从头到尾蒙得严严实实。
甚至迫不及待地再娶一位原姓原氏的朱家女娘,装作浔阳侯夫人之位从未出过意外,全然不顾人伦亲情。
当时,梁老夫人与朱徐两家,会撕扯得多么难看,也就可以想见了。
甚至到了大长公主亲自进宫,惊动太后出面做主的地步。
“既然是千里迢迢特地送至御前的河豚,难道就没有人知晓河豚的毒性?”
“就算宫中负责烹煮的御厨不知,御医也不知?送河豚来的人也不知?”
蓝锦心中血气难平。
萧仁禹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眼含悲悯:
“制言者王也,慕势者众也。”
尽管如此,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蓝锦就没法当作不知道。
她忍不住去想,梁老夫人知道吗?
独女赴宴猝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夫族称得上是背叛的反应,甚至还有原身的走失。
如此种种,必然是梁若虹一生无法消解的创痛。
而这些事的起因,竟是一场荒谬的河豚宴。
蓝锦胸口起伏不定,手扶梨花椅背,转瞬间便拿了主意。
她提裙下楼,脚步急如雨落,不顾所谓县主仪态。
灯火昏黄的小厨房里,照出蓝锦坚毅的眉眼。
她唯有这一个专长,便也要利用这一专长。
萧仁禹送她的鸭场,已经紧锣密鼓地安排上了生产流水线。
送过去的白羽鸭,叫有了经验的师傅扼住喉咙,卷成长筒的食粮,一径塞到嗓子眼,每日至少三次。
吃了填料的鸭子,头晕目眩,不能动弹。
拖着肥大的身躯,每日除了喝水,什么也做不了。
静等悄然逝去,成为俎上鱼肉。
蓝锦在割新近得来的蜂巢,是乡下走一遭带回的特产。
金黄的蜂巢蜜,色若琥珀。
一枚枚六角棱格,承担不住这样的重量,缠绵粘腻地慢慢向外流淌。
小刀一划,甜香浓郁的蜜液如琼浆玉露,甘润醉人。
这样的蜂巢蜜是能吃的。
咬一小块入口,必定沁人心脾,花香在唇齿间溢开。
软绵有骨的蜂蜡,久嚼不化,凝结的晶体却宛转委地,一路从舌尖甜到喉头。
甜得迷人,不知不觉之间,就能改了食客对它的认知,全心奉其为无上珍馐。
“锦娘,在做什么?”
随着刻意放浅的脚步声,大公主谢令章缓缓来到蓝锦身后。
是萧仁禹专门派人去请她过来的。
蓝锦恍然回神,才觉得自己的面颊僵硬许久。
她动了下一直狠抿着的唇,换上一副如花的笑靥:
“没什么,我在想,既然食饷司做得不错……我再努力钻研,开出一家甜点司来,也好在御前再露一露脸。”
糖是成瘾的。
虽然时间或许长了些,可潜移默化的作用,也非人力可挡。
大公主微叹了一口气,站在她身侧,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背。
“我都知道,锦娘。”
“无须担心,我会帮你的。”
*
天都牢房内,二皇子谢承彦一改满脸无赖的惯有表情,灰头土脸,向路过的狱卒放声叫喊:
“冤枉啊,我都是冤枉的,阿耶不能不信我啊……”
狱卒不敢真的对他做出什么事,毕竟这是圣人娇宠的皇子。
关进天牢,顶多也就是做做样子。
他们已经拿出最好的礼遇,对待这位娇生惯养、脾气冲天的皇子。
可惜自小就没有吃过苦头的谢承彦,可领不了他们的情。
今日要酒菜,明日要被褥,差点想将他朝夕相伴的戏子伶人也叫来,确保他的皇子威势未曾动摇。
时日久了,天牢上下叫苦不堪,却又自吞黄连,无处倾诉。
不出意外,谢承彦今天又要了太医院的九转化瘀膏,敷他叫蚊虫咬了的娇嫩胳膊。
到了下半夜,换班的狱卒打了个呵欠,对身边人低声抱怨:
“到底是消停了,这都是什么事儿……那位做样子,苦的倒是咱们这些人。”
谢承彦隐在黑暗中,老老实实地蜷成一个灰影,竟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专为二皇子开辟的牢房里,没了他时不时嫌弃床铺的抱怨吵闹,一丝声响也无。
呼吸之间,月眠花睡。
“不好了,牢头,不好了……”
“好好说,成何体统!”
“二皇子……二皇子他不见了……”
“什么?”
纵皇子私逃,这可是大罪。
光天化日之下,密不透风的大内天牢里,竟然走丢了一位有头有脸的嫌犯。
这不仅是乌纱帽不稳的问题。
项上人头是否安好,都是不能保证的事。
不管有没有知情人士与之串通,到了顶罪的时候——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天牢上下都难逃其咎。
“快!往朝安门去,脱冠请罪,此事或可有转圜。”
若能搭上圣人身边,自小贴身服侍的小黄门,或可减罪。
众人衣冠不整,袍带散乱,却也顾不上仪容,慌得狗撵一般向外跑去。
不管职位高低,此刻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便也顾不上再讲求什么站位先后了。
还未走出多久,就先撞上了巡逻的神策军。
“将军,将军!”
“求您……帮忙引见庞中尉座下……卑职有要事相求。”
神策军归内侍管辖,自诩天子近臣。
并不怎么将未曾明面站队、但与刑罚之事更近——也就是与大公主更近的天牢狱卒放在眼里。
“庞中尉此刻哪有这般闲功夫啊,自然是要侍奉圣人起居,准备上朝……各位还是改期吧,何况,你们这副形容不整的样子,也不太雅观嘛……”
“将军!将军留步……”
恰在此时,远处声如擂鼓,喊杀之啸破空而来。
宛如一片片压城黑云,倏地撞开宫门。
马背上的军士手执长枪,披挂整齐,群情激昂。
排开宫禁守卫,如入无人之地。
神策军未经过战场,每日只司巡逻宫城之职,见此异状,竟呆立当场。
“报——有人闯宫造反,快前往御前护驾——”
浑身血污的守卫,叫人一枪挑空,血流如注,咽下最后一口气。
“将军!快整军御敌啊!”
生死关头,天牢狱卒纷纷四处溃逃,把朝安门、走失嫌犯、二皇子全然抛诸脑后。
神策军勉强整理军阵,却已经有一小半的军士,先行一步往圣人起居之所奔去,是要前往御前护驾。
将军此刻才深觉酒囊饭袋的恐怖,慌乱地扶稳头盔,撂下一句“摆阵御敌”,人却想悄悄溜走。
“马将军!呵呵,别急着走啊,跟我一道杀到圣人面前,赏你一个镇国大将!”
乱战之中,走出了一个盔甲锃亮的二皇子。
“圣人受奸人蒙蔽,戕害忠臣。众将士听令,随我匡扶正义,莫要让江山社稷,落于妖女谢令章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