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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生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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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19日,那时我六岁,差点杀掉一个人。
我又在后悔,我总在后悔。
如果我没有那么拼命地想要杀它就好了,如果我没有打那个小孩就好了,如果我没有穿裙子就好了,如果……如果我不是一个女孩就好了,如果我不曾来到这世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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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来的世界,我曾有二十年的喜乐无忧。
而来到这世界后,看一切在瞬息内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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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她处在一片混沌里。
她机械地重复讲述着那天发生的一切。
跟皱着眉的园长,跟掉着泪的妈妈。
那个畜生的妈妈也来了,大声地辱骂着她。
她说,她儿子明明那么听话那么老实,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她说,就算真做了什么,也是她这个骚货贱女人勾引他,他还小,控制不了自己。
是了,六岁的骚货贱女人勾引二十多岁的小男孩。
这世界未免太过合理。
妈妈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有办法的,跟不讲理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我好不容易才生出一个儿子来。”她竟然哭了,“我家的香火怎么能这么断了呢……他以后还怎么娶老婆啊…….”
香火。可笑的香火。畜生也一定要传承的香火。
“十万。”她抹了一把眼泪,“给我们十万的医药费,我们就不追究责任了。”
那时候的十万,在济风县这样的小县城,可以买半套房子了,“我们还没找你们。”爸爸的声音压得极低,“你问我们要十万?你问我们要十万?!”
“找我们?我们干什么了?”声音燥刺耳,“我儿子是受害者!他一辈子都生不了儿子了!他……他一只眼都瞎了!”
“今天有一大半孩子没来学校。”园长终于开口了,“都要求退学费,原因是担心他们的孩子也会受到你儿子的侵害。”
那人像是一只被夹住嘴巴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了,脸涨得通红,眼珠凸出眼眶,好像要掉下来了。
“学校直接损失五万元,声誉受极大影响,面临倒闭。”园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会起诉你们,至少赔偿十五万元。”
“你,你们……”她梗着脖子,半天憋出一句“你们给我等着”来,摔门离开了园长办公室。
留下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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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和爸爸没有跟园长多说,爸爸抱起我,要带我离开那里。
园长她向我道歉,向妈妈和爸爸道歉。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该道歉的是我。
分明是我做错了啊。
该道歉的是我。
于是我说:“对不起。”
妈妈又开始掉眼泪了,我抬头看到爸爸的眼睛,园长的眼睛,都变红了。
我也有些难过。可能是因为我又做了错事吧。
我又很高兴。我向园长挥挥手,说“老师再见”。
她也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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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再也不会相见。总要说再见的。
小孩子总会这么有礼貌的。将所有已知道德准则都奉为圭臬——犯了错要说对不起,告别要说再见。
那我便说对不起,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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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再去幼儿园,妈妈又把我送去了姥姥那里。时乐思在乡下上幼儿园大班,我便每天跟着姥姥在她的小院里,养小兔子跟小鸡小鸭,种蔬菜和果树,拾鸡蛋和鸦蛋,摘蔬菜和水果,偶尔拿一些去集市上卖掉。
那是我现世的桃花源,我成真的梦。
然而,然而,我本生如微末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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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11日。
夏日当已远去,而不舍,仍留有余温,缭绕在秋的周遭[注1],温度掺入在了晚风里,不凉地抚过熙攘的喧嚣的人群。
姥姥牵着我的手,穿过集市,去幼儿园接时乐思。
姥姥被撞倒了。我看见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姥姥坐起来了,一直在咳嗽,站不起来。我扶不起姥姥,
没有人帮我们。
我试图拉住每一个路过的人,求她们求他们帮帮我们。
每一个方向,人们都侧身匆匆离开。
我站在人群中央,而与人群相隔一片真空,无介质。
声音是无法传播的。没有人可以听见。
而当那人出现时,我真的以为我得救了。
我试图留住任何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问“阿姨可以帮忙吗”“叔叔可以帮忙吗”,而只有他停下了。
“帮忙?帮什么忙啊?”他笑着回道。
“把我们送去医院就好。”我觉得他笑得有些奇怪,可也没有办法多想了,“谢谢叔……”
那人伸出手来,只是向我伸出手来,把我推倒在地。
“小小年纪出来骗什么人啊,”他说,”是不是还要我陪你们去检查?是不是还要我先替你们交钱?别不要脸了,谁会信啊。”
“不是不是……”眼泪又控制不住的往下掉了,“只是送去医院,只是送去医院而已……”
可是没有人听见,所有人都在嘲笑,然后离开。
“笑死了,摔了一跤就要去医院呢。”
“我妈跟这老婆子差不多年纪还能种地呢……”
“这两老小娘们真是不要脸……” 在徒劳地哭。
怎么会这样呢。
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都散去了,时乐思的一个幼儿园老师牵着时乐思找过来了。
——集市就在幼儿园和村庄的中间,是来回的必经之路。
那老师帮忙送去了医院,又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带时乐思来找之前已经给妗妗打过一个了。
她说在路上遇到姥姥了,但是摔到了,已经叫了救护车,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姥姥做的是全面的体检,检查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检查完后,开着三轮电动车赶过来的妗妗和舅舅带着姥姥、姐姐和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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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落日西薄山下,云朵飘荡、炊烟弥散,墙壁和篱笆破旧,葡萄藤架上挂着去年的旧灯笼,草地待枯黄,洒着零散的几片落叶,一切的一切,都铺上一层黄昏落下的暖色调。
我知道落叶是夏天远去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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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确实没有被撞出什么问题来,没有摔出什么问题来,确实没有什么事。
如果癌症不是绝症,如果晚期不是等死。
姥姥不肯住院——她不想浑身连上冰冷的管子,在了无人气的医院里离开这世界。
——况且此时医疗技术并不发达,几乎每家医院都会说“我们治不了,去县里市里哪里更好的医院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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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药的味道几乎浸入了房屋墙壁,空掉的药盒慢慢堆满了废纸箱。
落叶枯尽,雪落,消融,溽暑来而复往,又一轮回,2011年5月7日。
妈妈哭着对我说,姥姥去找姥爷去了。
此去不复还也。
[注]远去的夏日之声,仍练给在秋的身旁。——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