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烧（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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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烈酒下肚，此刻他应该感受到的是岩浆般的液体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一路火辣，随之而来的是喉咙的灼烧感，顺流而下直到胃里。
照理说痛饮一杯高度酒之前应该先垫垫肚子，可他没有这么做，也没有条件允许他这么做。
“胸膛郁闷、心脏快要冒出火来，你有这样的感受吗？”
“我没有，应该有吗？”
“倒也不……反正你没有真正的心脏，也没有真正的胃……不过类似的感受总该有一些吧？一点点？”
“那应该是有。”
“好，没问题了。”身穿白色实验服、眼戴护目镜的男人在实验手册上写着什么，然后把笔一扔，将新写下的一页撕了下来。
“我说玄烈，你大脑里的芯片里不是应该加载着认知和记忆功能吗？怎么被那帮小屁孩耍了这么多次都记不住？”
白衣男颇有温度的声音在冰冷的全金属房间内回荡，刺眼的冷白光圈在玄烈头顶。
束缚带将他的手臂紧紧锁在同样冰冷的的坚硬座椅把手上，一阵暖流下肚，无名火一路从他肩膀烫到指尖。
玻璃幕墙外，白衣男做贼似的偷悄悄看了看四周，迅速扒下口罩抿了一口玄烈没喝完的高度白酒又迅速戴上口罩，玄烈却只在机械冷板凳上一动不动。
“下来呗，我这又不是什么审讯室，舍不得啊？再来一杯？”
“不了，喝酒误事。”
“谁说的？”白衣男略有不服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酒精就是男人的加油站！能误什么事？”
“比如，给人治完病又关着笼子，不让病人离开。”
白衣男这才透过玻璃看到了使人动弹不得的绑带，陪着笑脸按下旁边的按钮，“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忘了忘了。”
只见绑带随着“咯哒”一声响，从看似坚硬无比变成了几根煮熟的面条，缩回了机械板凳里。
玄烈扭了扭酸痛的肩颈，晃悠悠走出了玻璃房。酒精似乎令他身体各处浅层皮肤下都燃起了火，烧得他头晕目眩。
“不过我也不能算病人。”
“那你是什么？”
“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故障的电风扇。”
“哎！我就说喝酒有益吧，‘故障的电风扇’这句，多文艺啊！”
白衣男咯咯笑一声，转头吞下一杯烈酒。
“机器怎么了，你看看你，从头到脚哪还不像个人？而且怎么就快要报废了？你昨天考核的时候表现很好啊，反正我是没见谁家快报废的机器人能把一个最新型号的机器人头捏爆的。”
真是传得越来越玄乎了，玄烈捏了捏抽动的眉心。
一个身穿牛皮色利落工装的维修员推门而入，将背着的大坨工具箱往地上重重一摔，扶着腰半天起不来。
“不对吧，我听的版本怎么是他把人家腰斩了呢？”
“其实，我只是扯断了他的手臂……”玄烈觉得他十分有必要阐明真相。
“是吗？”白衣男挠挠头，“不过不重要，管它是什么，总之你的表现是狠狠甩了那帮高高在上的工程师一个耳光，我听说程总当时脸色就黑了！”
“他不是本来就黑吗？”维修员道。
白衣男“啧”了一声，“别插嘴，反正玄烈是一战成名了。他这么一整，第六代机械体计划还没出炉就连炉子一起炸了哈哈哈……”
带着醉意的狂笑声一出，白衣男尚且洋洋得意着，一道尖锐的警报音就响彻房间。玄烈被那声音激得头一震，当即就反胃到想把好不容易才咽下去的酒全都吐出来。
“警告、警告——检测到有工作时间违规酗酒行为——扣除编号077检测员年度奖金百分之二十，如有下次将进行降职处理……”
“还男人的加油站……加油站的油全加到泔水桶里咯！”维修员笑得比刚才白衣男更猖狂百倍。
在白衣男惊恐的花容失色中，玄烈自顾自地蹭向门外。
走出那道移动极其缓慢的自动金属门，楼道的昏暗无光就像是给玄烈闷头泼了一盆冷水。
眼前景象旋转闪动，耳鸣声尤其明显，面部的仿生皮肤上渐渐泛起红晕，玄烈只感觉整个上半身都好像在灼烧中变了形。
“呦，二代的笨家伙，你被治好啦？”
玄烈没走两步就正撞上三个小孩，或者说是还在成长研发中的五代机械体。
五代诞生到现在不过三年，所以这群机械体都还是小毛贼的样子，普遍身高都还只到玄烈的肩膀。
这么想起来，上面那帮人想启动的六代项目确实是太着急了点。
但这或许也能解释，玄烈昨天是如何神力傍身，莫名其妙毁了那兼负众望的试验机械体了。可能正是因为研发太着急，打到一半那试验体失灵变残废了也说不定。
尽管当时那只实验体已经将玄烈摁在了地板上，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看不出半点失灵的迹象。
白酒不带气泡，玄烈艰难地聚焦着面前小孩们的脸，却觉有翻腾不息的泡泡在胃里旋转成龙卷风。
他猛然才想起来，在这之前，自己被这三个小孩灌下含有辣椒、盐酸、气泡水和不明金属液的混合液体。
液体猛烈地刺激了他的感知系统，才被紧急送进实验室抢修。
他并非不记得自己被这些小孩耍了多少次，只不过谁让这些天杀的小孩总能想出刁钻的整蛊方法。再加上他近来身体越来越差，行动愈发迟缓，实在避之不及。
“是，治好了。”
说着玄烈就想离开。他尚且还在恢复中，高度白酒难免让他头疼，却被拦住。
“怎么，看不起我们？把你昨天那套使出来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你的本领，传出去好给你们二代正名不是吗？让别人知道，二代也不都是又老又落后的废物嘛！”
尖锐的笑声在昏暗的走廊里回荡，一阵强势的危机感直逼玄烈脑门。全身各个系统运作变得猛烈，几乎要颤抖成一座离心机，他攥紧了拳头。
但很快，他卸下了手上的力量。他打不过这些五代体，并且他们说得也没错太多。
二代的确很落后了，落后到已经只剩很少一部分新一代舜氏人记得他们的存在。
和这些正生龙活虎的五代孩子相比，说玄烈像百岁老人也不为过。反应力、力量、技巧，随便扯出来一条就够他们把他甩到一百条街开外去。
在食堂无意喝下这“毒药水”之前，玄烈原本就是打算吃完这最后一顿饭然后去死的。
不过，如果不是昨天突如其来的机械体全体大考核，玄烈可能昨天早些时候就不知道窝在哪里永久停机了。
活着没什么用，反正曾经对他好的那些人也渐渐消失在他的生命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让他留下的理由。
见玄烈毫无反应，其中一个小孩愤愤然以为他是在无视自己，暗骂一声当即举起拳头冲玄烈而去。
狠厉拳风袭来那一刹那，玄烈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但愿这一拳有足够的力量，不痛就能被一击毙命最好，直接把他捶到世界另一端最好。
又或者……他或许能再重蹈昨天的覆辙，在死亡临近的那一刹那再次燃烧出震惊的能量，变成一个他自己都不认得的大力士……
“哪来的混蛋在这放肆！”
拳风停在二十厘米开外，重重的脚步声拐过走廊折角渐近，玄烈无辜地循声望向那靠近的白色身影。
又一个身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出现，可以姑且称之为白衣男2，但他胸口上的工牌显示着他姓杨，隶属于软件开发部。
“编号5x0138、编号5x0142、编号5x0247！”
那三个混蛋立刻魔怔一般站得直挺挺的，犹如三片钢板，眼神空洞，直视前方，“到！”
“三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废物。看来日子是过得太舒服了啊？有时间挑衅同伴，不如好好准备准备下次考核！可要好好准备啊，如果是我评考，不会给你们好过的。”
说罢，白衣男2冷笑一声，转身要离开，眼神示意玄烈跟上，任由被唬住三个小孩一动不动待在原地。
“他们要站多久？”
“最近集团在搞什么项目，没几个闲人来这儿。回头我再招呼一声，站他们个七天七夜。”
“他们就这么站着，长时间不运转，不会有事吗？”
“一点点教训。要是站这么一会就报废的话，那这设计五代体的人岂不是白忙活那么多年。”
玄烈无言，他不是功能完好性能强的五代体，但确实是一段时间内系统不运转就会出岔子的二代笨家伙。看起来很像人，已经是他最大的幸运了。
绕过几道弯，人脸识别了几道门，白衣男2带领他来到另一个冰冷紧闭的实验室门口。
指尖在门中的小电子屏上划转，机械声躁动，一束光将来者全身扫了个遍，才在屏幕上又显示出这位杨工程师的名字，杨宁。实验室门缓缓移开。
杨宁先行一步踏入实验室，玄烈跟在身后沉默，他目光环视过一台台大小不一的精密仪器，想着自己曾经作为新生二代体时也好像有过一段野心勃勃的时光，只是他记不清楚了。
现在的他还算有齐全的五感系统，反应只是慢半拍，武力平庸，恰好处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如果没有昨天那场考核。
但其实不起眼才是好事。他毕竟不是身家显贵的人，抛开曾经是二代机械体总设计师但失踪了六年的林瑀，其他设计他的工程师或许早在同新一批工程师内斗中被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这个领导们互相逞强为难、各代机械体之间只一味图强斗狠的地方，他的存在感实在很低，处境也实在艰难。
没有领导喜欢干吃饭却没有成绩和实际作用的废柴吧？
在昨天之前，他就像活在钢索上的蚂蚁，下一秒高层的人说让他死他就得乖乖跳进焚烧炉，在滚烫的火焰间融化成一滩液体，被运到舜氏下属的钢铁公司，一个玄烈能被捏成好几十个锅碗瓢盆。
想到这里，他被自己逗笑了。
“玄烈？”
“嗯？”
“没什么，你倒是学会笑了。”
玄烈一怔，无措地抬手捂住嘴，“很怪吗？”
“还、还行吧，会笑是好事，”杨宁从一旁扯来一枚小镜子塞给玄烈，“多对着镜子试试，熟练就好了。”
玄烈低头对着镜子猛地扯了扯嘴角。
他的仿生皮肤弹性很差，倒是牵连着里面细微的感知系统隐隐作痛。不管怎么摆弄，他笑起来都显得很怪，活像万圣节的南瓜灯。
杨宁笑着摇摇头转身在几沓文件中翻找，嘟囔着说：“不知道最近从哪刮的一股妖风，那些新生的小孩，一个个都吵着要开嘴角，说是笑起来好看。瞎扯，还不如多花点精力在提升他们的能力上……”
话到一半，杨宁失手将桌上的文件推倒，纸张悉数散了一地。玄烈见状，收起镜子蹲下和杨宁一起整理。
“现在的四代，一个个脾气古怪，还不服管，前两天又在训练场打起来了，搅得天翻地覆，废了三个，还死了个训练师！真是造孽……谁把这破纸藏在这儿的！”
说着，杨宁奋力从桌子下抽出一张印有舜氏集团logo的纸，甩给玄烈，“你的，不知道是谁塞到了我这，今天事儿太多，顺手就给连着报告一起呈上来了。”
玄烈不明就里接过，看着纸左上缺了一角入了神，那可怜的一角依旧被无情地压在桌子下。
“说是有什么比赛，你看看吧，和什么芯片有关。闲的没事儿干，永璃岛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你说这些领导每天整什么呢……”
杨宁的话逐步虚化、渐行渐远，变成小鸟，变成飞虫，变成细微的电流声，环绕在玄烈身边，始终无法入耳。
玄烈此刻的大脑像是变成了一方看不见边际的、空洞洞的灰暗大厅，充满晦涩难懂的回声，同时闪现一个红发女人的虚影。
“……太可惜了……我最喜欢你。”
回荡，回荡，回荡。
他忽而想到刚才整理文件时，在那一沓零碎的纸间有个一闪而过的红发女人的照片，红得十分扎眼。
他想起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对生命的渴望。
依稀是在他的视觉、听觉感知系统尚未成型的时候，在他像个弃子一样独自游荡在冰冷的、堆满废弃实验体的地下室时，红色是他最初看见的颜色。
他隐约看得到她明亮的眼眸，隐约听得到她面罩下双唇一张一合吐露出的迷人嗓音。
“可爱的小家伙……太可惜了……这些孩子之中，我最喜欢你。”
在那酷似母亲的呵护中，他不再紧张，安心地闭上双眼。
玄烈试探性伸手翻那沓刚整理好的资料，却被一个大手摁住，“这些都是机密。杨宁，你不该带他来这。”
顺着话音，玄烈抬起头看到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男人，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
触目惊心的痕迹直穿过鼻梁，从那人的左下颌直连到右下颌，将整张脸分割为可怖的两个部分，这位即是设计那些死亡机器的总工程师。
“是、是，对不起程总……”杨宁一把揪起玄烈将他推到门外，像随便推一只小鸡仔进可怕野蛮的原始世界。
关上实验室门，杨宁的声音匆忙远去，“您有什么指示……”
无声静止的三十秒后，玄烈恢复了清醒意识，他这才认真读手中的文字。
大致意思是集团即将举办一场比赛，面对广大能够配置极高精度芯片的、或是前日在考核中表现出色的机械体，比赛奖励是一枚芯片。
简单明了，首先“能够配备极高精度芯片”这冰冷的十个大字就和玄烈扯不上关系了。至于考核中表现出色的……
玄烈实在不愿意回忆昨天那一战的细节。
以往考核都是前几日就开始发下消息来让做准备了，这次竟然当天一大早才突然甩来这么个考核提示，但凡谁睡过头就会错过。
阿盼就错过了。不过这不能怪玄烈没叫他，因为叫了他通常也不会去的，去了也只有被打得哭爹喊娘的份。虽然他没有爹也没有娘。
总之玄烈就一个人跑到考核要求的大训练场去，毫无存在感地见缝插针挤在人群里，又极其倒霉地抽中了和那只试验体的对战。
在此之前据说那只试验体已经撂倒过十几只机械体了，战无不胜。玄烈很难不想象这一考核其实就是给那试验体设的。
为了那盘硬到会把牙崩掉的醋，费心费力包了一大盘没人愿意吃的饺子。
站上最大最空旷的对战台时，那试验体刚刚把一根钢筋从手臂里拔出，这是它考核以来受得最严重的一次伤，当然，造成这伤的机械体已经被碾成铁泥了。
玄烈没忘考核公告上的一行字：对抗项目一律点到为止，不可伤及机械体根本。
不知道别的机械体什么样，但玄烈笃定那坨“铁泥”是绝对活不成了。
对战开始得很快，快到玄烈还没反应过来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通毒打。
如果这次试验体表现良好，那么以此试验体为样本，舜氏集团第六代机械体将毫无保留地投入生产和再研发了。
与之相比的玄烈能是其对手就见鬼了。在被揣上天捶下地的时刻，玄烈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那大块头手里酥脆得就像饼干渣。
但后来局面就失控了。
公告里的话犹在眼前，那试验体竟然猛地将玄烈死死锁在了地板上，带着要将他嵌进地板里的力气，双手狠狠掐着他的脖子，掐到他近乎断气。
冰凉和暴热冲上大脑，玄烈觉得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死亡就在眼前，玄烈的手也拼尽全力抓着其手腕，尽管只是杯水车薪。这一刹那他想了很多，想到阿盼，想到他失踪已久的林老师，想到……
那个红发女人。
忽然，一团不真切的光晕爆发在视野里，仿佛一切都动摇起来。天顶的石块灰尘簌簌往下掉，鲜红的血四溅，空气中弥漫着带着恐惧的清新味道。
玄烈瞥到自己手里好像握着枪，或是刀，他和模样凄惨的尸体们躺在一起，仍有人站着，仍有人在奔跑。
一个人站在他身前，将血摁进了他的眼睛。
就这么一瞬，玄烈双手间产生了无名的力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高烧（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