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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烧(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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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玄烈仍用力抓着对方的手,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锁在他喉咙上的力量松懈了几分,紧接着他看到了对方猛烈的颤抖。
他就这样用力扯开了那双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众人的惊叹,将那双手推出了危险距离。然后他猛地朝那试验体心口踹了一脚。
方才那些与之对战的机械体中不乏腿上功夫了得的,但玄烈在一旁只看见那大块头真就像一座山一样,硬是半点挪不了位置。
可是这回,玄烈一脚几乎要将其蹬出对战台范围。
只见大块头重心一倒,整个人向后仰去,因为要稳定重心而快速后退的脚步沉重迟缓,踏在地板就像踏在蹦床上,本不该脆弱的对战台释放出委屈的嗡鸣,整块地都为之颤动。
回忆到这里,玄烈已经踏上了通往宿舍的走廊。
一阵穿堂风从他望不穿的走廊尽头扑面而来,带来一阵锥心的阴凉,手里的那张邀请函也跟着随风呼呼扇动。
邀请函上没署名,其实玄烈打心底还一直不能肯定这张邀请函就是给他的。
这张纸美其名曰是给一些表现良好实力卓越的机械体一个表现的机会,交到玄烈手里实际却像是个恶作剧,像个背地是深渊巨口的不怀好意的陷阱。
在这吹吹风也好,酒精还在体内发酵作祟,轻微虚幻感偷偷绕上玄烈后背,他定定神,接着往下读邀请函。
这是一枚代号“洛维亚塔尔”的芯片,为已经过世的老董事长舜延协其团队竭尽一生精力所创,凝结了舜氏三十年前至二十年前的顶尖技术。
舜氏在这一项目所花费的资源甚至比他们要建设一只强大的机械体军队还要多好几倍,可谓极具野心之作。
至于为什么是那十年,玄烈也能知道个大概。
毕竟经二十年前那一场灾祸之后,百分之九十五的前端技术结晶都被销毁了,舜氏的倒退可不仅仅是二十年。
玄烈从前听林老师提过一嘴,貌似那灾祸还恰恰就是因此芯片而起。树大招风吧,谁都想成为金字塔尖尖上的那个人。
但这个“都”里可没包含他自己,毕竟玄烈在“能够配备极高精度芯片”这个门槛上就已经绊倒了,只有后来者拿他垫背的份。
想不到舜氏竟然还敢拿这枚芯片做文章,并且在即将战争的这一重要关口上?
一场腥风血雨在即,玄烈有点后悔没在刚才被那小孩一拳头捣死……
邀请函上写着这枚芯片正藏于舜氏大厦内部某个机密实验室中,而这场比赛对胜利的判定标准竟就是简单粗暴的一点——成功打开此实验室即可。
但据说开启实验室需要五重密钥,分别藏匿于几个特定的地点,于是此比赛也可以归类为寻物比赛。
据说这枚“洛维亚塔尔”能够赋予机械体超越一切的力量,使其变成替代世界一切人工智能的所在,真正拥有超凡的智慧、不死之身,届时所有力量将会臣服于其之下……
写得是神乎其神,所以这么厉害的芯片人类为什么不安在自己身上?
玄烈当即感觉自己好像在看某种邪恶教团的宣传页,甚是有将其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的冲动。
正思考着,手环“叮咚”一声顶上来一条外部消息。
来自舜氏的外部消息……玄烈纳闷一瞬,连内部消息都几百年没人给他发过一条了,舜氏之外怎么会有人给他发消息?
不会是什么购房广告吧,或者真的是邪恶教团?
就这么发着懵,玄烈毫无期待地点开了那条信息。
——你好,我叫纪凛烛,是即将入职的机械维修部实习生。请问你叫玄烈对吗?
——抱歉,可能有点唐突。我在入岛培训的时候意外看到了你的资料,想和你认识一下。
——啊啊,我感觉我这么说很奇怪!我没有别的意思,总之……
——总之……
——总之我们一会儿见!就这样!拜拜!
这是什么邪恶教团新的拉拢方式吗?玄烈完全一头雾水。
黑色的方块字映在浅蓝色的手环全息屏上颤动,每顶上来一条消息玄烈就会眼晕一下。
风吹不走他大脑里的混沌,反而更使他太阳穴更加火烧火燎。
依稀记得几年前也有过这种形同醉酒的感觉,只不过当时喝的是茉莉花茶而非高度白酒。
尘埃化作小幽灵嗤笑着扑上脸啃食他的仿生皮肉,不疼,痒痒的,扯得他的脸七零八落地散在各个地方,玄烈想要弯腰去捡,一点点捡起自己的脸,但他做不到,因为一弯腰低头就会头晕。
于是脸碎了一地的玄烈逞强着晃晃悠悠拐到机械体休闲区,这里有不少桌椅供他暂时歇脚消酒。
他看了看时间,快到了看日落的时候了。如果他没记错,今天应当是他完整看完的第五千四百七十八次日落。
他将双肘架在铜绿色掺金矮桌上,抱着脑袋,眼睛紧紧盯着面前桌子上一缕形似流星的金色纹路,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会头晕。
耳朵里面跳动的笑声逐渐扩散到现实,玄烈很快就发现,有人在笑他。
也不一定是在笑他,但玄烈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嘲笑他的人,于是每次听到笑声就很敏感。
他强撑着抬起头,穿过三五个空桌,视线捕捉到对面靠近墙的桌上有人在看着他。
桌子不大,四个人对坐正好。除却一个背对着玄烈的身影,桌子上另外有一男两女在看着他。
玄烈眼睛不是很好,只能大致辨认却看不清细节,但至少那几人一看就不是小孩面孔,大概不是三代就是四代。
笑声就是从那传来,玄烈可以猜想到自己可能脸颊已经红得像涂了两块油漆了。要不是他实在头昏脑胀,现在肯定抬脚就要走了。
“嗨,你好!”
桌上的一个女生先打招呼过来,苍白的手一晃一晃,玄烈只能尽力不去看那只手。
“你叫玄烈是吗?”朝这边看的男生开了口。
不回复不礼貌,虽然玄烈实力不怎么样,但基本社交礼仪他还是只晓得。他慢吞吞放下手,挤出一个没在杨宁那获得什么好评价的笑容来。
“我们昨天看了你的考核,很厉害哦,你是二代吗?”剩下的女生道。
“是。”
“我以前就听说咱们集团有二代,不过我还以为是骗人,竟然真的有。”女生道。
“都说二代废得比不上那个扫地机器人,昨天一见才知道不同凡响,”男生喊道,“加油啊二代,你应该也收到邀请函了吧?咱们比赛上见!”
此刻要是说出“我不想参赛”这种话会不会被当成缩头乌龟呢?
玄烈带着近似高烧的晕眩僵固在了座位上。他没怎么收到人们的关注,更别说夸奖,所以他一半不知道如何回复,一半也是真的打起了退堂鼓。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那边桌上的人推了推背对玄烈的男生。
“你也说两句啊炳灿,你昨天不是也在现场吗?那试验体第三个对战的就是你吧,你个小气鬼,不会因为自己输了就仇视人家赢了的人吧?”
“仇视个头,你别到处败坏我形象。”
说着,被称作“炳灿”的男生站起来就要走,留下另一个男生奸笑着要扯他,“开个玩笑啊。”
玄烈没有机会回答了,那边两个人拉扯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一起离开,没说向玄烈道别,也没给他一个眼神。
除了名叫“炳灿”的人。
玄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他也侧过头来余光瞄了玄烈一眼。他个头和玄烈差不多,不比玄烈胖瘦,长得也不比玄烈成熟。
就这么一眼,玄烈倏然想起来,昨天确实见过这人。这人和试验体的对战玄烈没看上,只知道这人走下台时是扶着胳膊又抱着腿的。
在玄烈和试验体对战期间,所有人都站在观战区视野最好的地方,唯独这人站在玄烈背后。
“玄烈——”
一声尖锐的叫喊从楼道边传来,玄烈还没看见人就被声音吓了一跳。
那边四个人也一样,只听他们叫了一声“快走快走遥猎来了”后就玩命地跑了。
他们一瞬间就消失,也不能怪玄烈没主动跟他们道别吧。
但恐怖寂静的一秒后,玄烈忽而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要跑了。
现在是训练时间!被抓到要罚训五倍的!
可是玄烈现在起身已经来不及了,他一个头五个大,刚站起来就一脑袋浆糊地瘫在椅子上。
模糊视线尽头,一个走路带风的小身影出现。
“玄烈我找了你好久!”
眨眼间对面人就跳到眼前来,玄烈尽可能埋起滑稽的脸,闷声唤了一句:“遥遥姐。”
遥遥就是那四人口中的“遥猎”,平时没更正经的事干,就是像个猎人一样,腰间别着把机械体专用麻醉枪,满大楼乱窜,寻找翘训偷懒的机械体们,有一个个将其扭送到训练场上。
今天她依旧梳着两个半马尾辫,却破天荒穿了件那群工程师常穿的实验用的白色褂子,上面有着各式各样的彩绘涂鸦。
只是这件衣服在她身上太过宽松,明显不属于她。
“我、我这就去训练……”玄烈扶着脑袋想要一鼓作气再站起来,可又被遥遥推回了座椅上。
“别着急,我不是来抓你的,”遥遥顺势坐到了玄烈对面,“我就昨天不在,你就背着我整了个大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手呢,难道平时的样儿都是你装的?”
“我……”玄烈垂头心虚地搓着手,他这才发现,他右手掌锋的地方擦出一大片伤痕,倒不深,一碰却挺疼,“这是意外……”
“你没受伤吧?”遥遥微蹙着眉,伸手抓向玄烈肩膀。
“没有。”玄烈摇摇头。
“昨天正好大小姐回来,我一整天都泡在她那收拾。听阿盼说你昨天找我?”
玄烈点头:“遥遥姐,听说……”
“听说什么?”遥遥笑眼盈盈。
玄烈轻叹一口气,“要有战争了。”
“你消息还挺灵通的嘛!”
遥遥眉毛一扬,起手拍了拍玄烈的肩膀,拍得玄烈头脑一震又一阵,强压下去的反胃又冒出来。
“不过嘛,大家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放心,不会这么快的,政府和舜氏的人出面去谈过了,不会像二十年前那样的……”
“玄烈——玄烈——”
遥遥话到一半,一道比她刚才喊声更加锋利的叫喊化作箭矢冲刺而来,直接盖过了遥遥后面的话。
阿盼的身影是紧接着喊声出现的,远看是个球,近看是有头有脑穿着衣服的球。
他跑得很快,哐哐的脚步声如史前巨兽的低吼。风将他细碎的头发吹起,使他圆溜溜的脸上圆溜溜的五官一览无遗。
遥遥没玄烈惊讶,尽管她有点不高兴自己的话被打断,仿佛她有什么秘密没说出口似的。她向阿盼那瞟了一眼,无奈地笑着转回头。
“是我叫阿盼来的,看你状态不是很好,让他带你回去吧。”
阿盼气喘吁吁地站定,大山一样的圆肩遮住了天花板投向玄烈的光,“你、你喝酒啦?”
“你们聊,我还有事。”
话毕遥遥离开了,让出那个座位,阿盼扑通一声瘫了下去。
玄烈目光跟随遥遥的头顶远去。
她的发绳上有两颗做工精美的、圆溜溜的小柿子,透过头顶蓝灿灿的光,玄烈勉强认得出是很鲜亮的颜色,仿佛“嘭”地一下点亮了什么。
点亮了遥遥身上那件实验服胸牌照片中,分明不属于她的、明晃晃的眼睛。
“你现在比以前有名多了,我怕有人找你麻烦,找了你一天!”
看见阿盼红扑扑的脸,玄烈笑了起来,现在终于有和他一样红脸蛋的人了,多这么一个相伴的,路上再有人侧目他也毫不畏惧了。
“傻笑什么?你怎么背着我喝酒啊,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没有我在场你不许喝?你记不记得三年前那次有人给你喂茉莉花茶,我花了多大劲才给你扛回去的吗!喝醉的玄烈就跟钢板一样,费死劲了!”
阿盼一连串字机关枪一样往出蹦,玄烈却依然每个字只能听进去一半,但至于上半下半还是左右两半,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见对醉牛谈了半天烂琴,阿盼长长叹息着,不经意抬腕看时间,却腾然跳了起来,架起玄烈就往走廊上赶。
玄烈发木的大脑完全跟不上这一连串猛烈动作的节奏,他就像是阿盼手里的一块烂泥,随便拖到哪是哪,他还能勉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去、去哪……”玄烈认出来这不是回宿舍的路,“我不去训练场!”
“没说带你去训练场!”
阿盼力能拔山,玄烈就像他肩膀或是腰间的小挂件,在深一脚浅一脚间不时撞上阿盼肩膀、腰腹的仿生软肉。
比休眠舱里的枕头舒服。
“两个小时前通知让部分机械体去B区报告厅,现在去时间正好。”
“去报告……厅做、做什么?”
“说是要举办什么……”
“嘭——”
阿盼拖着玄烈从报告厅门缝中挤进去的瞬间,一声清脆声响猛然响彻在偌大的厅中,如同上帝恶作剧敲响的警钟,久久挥散不去。
原来是阿盼太着急,圆溜溜的脑袋根本没顾得上计算他跟玄烈合在一起的体积,于是在进门之时不慎让玄烈一脑袋磕在门板上。
“抱歉啊抱歉啊!”阿盼惊恐地摸向玄烈脆弱的脑门。
朦胧间玄烈能看见此刻报告厅满当当挤得全是机械体,阿盼嗓门又大,被人看到估计又要笑他好久。玄烈侧头躲过了阿盼的手,鱼一样头也不回地溜到人群中间。
说是部分机械体,可不知道这“部分”的分类根据在哪。玄烈胡乱扫了几眼,发觉三四五代都有,五代尤其多。
他们目前都处于新生萌芽状态,一个个还是活蹦乱跳十三四岁的孩子,脸上却写满了争抢好斗,一看就被娇纵上了天。
四代和三代的人互相不对付,从具体性能来看,这部分机械体算是互补,无非就是有脑没力气,要么就是有力气没脑。
阿盼追了过来,挤在玄烈身边一个人站了三个人的位置,“通知上也没细说,好像是新一批实习生到了,要拉出来溜溜……”
“实习生?”玄烈更加糊涂了,“现在不是才二月份吗?离进实习生还早吧?”
“你懂的啦,战争当前嘛,”阿盼刻意压低了声音,“舜氏乃至整个永璃岛都紧绷着一根弦,他们也是想抓紧时间吸纳新力量吧,人才越多越有胜算啊。”
越来越多的机械体没耐心等下去了,怨声四起,听得玄烈心跳得很快,腿下越来越没力气,只想找个地方靠着。
此时,门如大幕缓缓撤开,新鲜的空气涌入报告厅。几位上了年纪的资深工程师站在前,他们身后是大片稚嫩的陌生面孔。
人山人海,阵势不比厅内的机械体弱多少。
一位已然谢顶的老工程师清了清嗓,用眼神逼着机械体们全都安静下来。接着门外的人二话不说,开始往门内走。
他们走就算了,却偏偏不走大路,似乎是为了显出他们的位置,打头的几个人偏要把大把的实习生往机械体群中带,逼着机械体们自行破开一条敞亮大道。
本来还好,结果机械体们推来搡去竟然把阿盼从玄烈身边挤走了,他没有可以靠的地方,浑身的力气散漫地游走,就是聚不到一起去。
更令玄烈无奈的是,他明明站在机械体中央,那些人走路还偏偏把路开在了他面前,他身前空无一物,只有大批穿着青春靓丽眼神干净明亮的人类从他身前路过。
不行,太晕了,玄烈感觉不是他自己在转,而是世界硬要向他重心的反方向旋转。
在人群经过一半时,玄烈实在昏得站不住,“嗵”的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倒在了一堆实习生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