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璃纪事》薄雪万里

165、通缉令（2）

　　一路来到监控室，玄烈双腿越发重。好几次他都不想再走了，好几个岔道他都想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不行，他必须知道更多，越全面越能让他接近真相，尽管所谓的真相并不尽如人意。

　　这不是当时舜停将他派往树林和琀珏初见的那个监控室，相比起来，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仓库，数据仓库。

　　通向天花板的钢铁架子一米一排，将这还算宽阔的空间分割得拥挤又窒息。所有架子上都工工整整摆着无数透明的箱子，每一个箱子都连着黑色电线，只为给箱子内一盘盘数据提供最好的储藏环境，保它们身体里的数据万年不改。

　　“别瞎动啊玄烈，碰坏了我就死定了！”遥遥说着，从架子“丛林”中穿过，站到监控室尽头的一扇屏幕前。

　　屏幕不怎么大，也就半人高。漆黑的屏幕在漆黑的背景墙里，玄烈乍一看还以为一整面墙都是屏幕。

　　遥遥随意从一边提起一块数据盘，熟练地接到系统内，屏幕突然亮了。正好玄烈也穿过迷宫一样的架子走了出来，这才认出哪里是屏幕。

　　遥遥三两下就点出了她的“证据”，玄烈第一眼就是永璃岛水洗蓝的天和大朵大朵棉花云。

　　“这就是那天的监控？”玄烈问。

　　“是啊，在那之前，好像这个角度的摄像头从来没有被启动过。”

　　遥遥刚说完，镜头就摇晃了一下，像是人为在操纵。这时，画面才从蓝天转向远处地面大片的低矮建筑群。

　　十来个五颜六色的巨大条幅气球随意地分布在建筑群里，建筑群中央，是一架色彩跳脱、饱和度很高的巨型设施，是摩天轮。

　　紧接着镜头被人为放大缩小，时而远远地遥望城区的热闹，时而扩大至某些人身上，窥探他们的动向。

　　画面摇晃得厉害，不知怎的竟给玄烈晃出了晕车的感觉，好一阵反胃。

　　但随着噩梦一样的碎片归属播报声响起，画面很快就平稳了，因为镜头对准了玄烈，对准了他那一刹那的面如死灰和惊恐的眼。

　　监控是有声的，虽不至于高级到能听到玄烈在说什么，却也能把播报声清楚地录制完全。

　　监控室的门紧闭着，但玄烈不相信那门能把全部声音都阻拦住。警报响起的一瞬间，玄烈就猛地敲下遥遥手边的暂停按键，就在即将报出他名字的时候，就差一点。

　　“怎么了？”遥遥问。

　　那日的遭遇再次如高速列车冲撞到玄烈的脑海里，痛苦记忆闪现伴随的唰唰声再度唤起应激反应，隐隐挑逗着身体深处的失控感，玄烈浑身发麻地撑在操控台边，汗如雨下，指尖须得用力摁住金属台才不至于颤抖。

　　“把……声音关掉。”玄烈艰难道。

　　“哦……”遥遥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玄烈缓了半天才好一些，才勉强能面对那无声的一幕幕惨痛局面。

　　他们一路逃亡，从摩天轮到大摆锤，沿途一举一动都被镜头记录下来。看着自己和身后人逃亡的背影，玄烈后背好一阵发凉，好像那双眼睛从那时开始就死死锁在他身上，一喘一息都逃不过人的视线。

　　“这是谁拍的？”玄烈依旧大汗淋漓。

　　“小真。”

　　这一回答比监控里响起的警报更加惊心，犹如被猛劈一刀，玄烈猛地看向遥遥，瞳孔里像是有猛兽，一张口就能把遥遥吞掉。

　　“她一直在看着我们？！”玄烈惊恐道。

　　一直在看着，却就是一直不出兵。

　　“到了！”

　　遥遥一声喊，才将玄烈注意力拉回屏幕，彼时镜头已经完全固定，照着他们几人与地面机械体群对抗的全景，也到了令玄烈日夜难寐的诀别时刻。

　　他、纪凛烛、灼琛和琀珏四个人在高处，当时的他的逃亡在当时的琀珏就像是死到临头的咸鱼最后的挣扎。

　　水色屏障高悬在天空，地面蚂蚁一样黑压压的机械体群攒动得犹如海浪。

　　一块亮晶晶的小颗粒从高空坠落，一条轻柔的丝巾也被风卷着飞了出去，紧接着，就是那个毫无保留跳入人群的人影。

　　真的像一滴水，但渺小程度还更超过一滴水。

　　水坠入大海好歹能激起一团告慰的浪花，而她掉进人群什么都没留下，整个人就如同消失了，只能见周围的机械体一拥而上，丝毫不顾场面上踩踏得有多严重，就是一个又一个前赴后继地往上涌。

　　以第三视角再度回看这一段记忆，玄烈觉得像是被谁卡住了脖子，一时间胸闷到快要背过气去，浑身麻木到每一寸皮肤都发紧，无法动弹，动不动都难受。

　　“在这！就在这！”

　　经遥遥一指，大脑不是很清醒的玄烈忽然看到了那抹险些被埋没的身影。红衣、短发、铃铛。

　　就在纪凛烛跳入人群的两秒后，那红发女人鬼魂一样突然闪现，眨眼间就变戏法似的从人群后方簇拥到中心。

　　可惜这最核心的该放大的内容得不到放大，控制镜头的人好像睡着了一样，玄烈只得通过遥遥手动视频放大来观察这人的动作。

　　但视频已经成型了，强行放大只会让底下这片人变成一颗颗像素点。

　　他们眼看着女人靠近，又一股脑消失在纪凛烛消失的方位，三秒后，女人身影再现。

　　“暂停！放大、再放大。”

　　玄烈说着，遥遥照做。女人越发模糊了，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红色。

　　“她是不是……拿着什么？”

　　遥遥眯起眼睛，“好像……是。”

　　玄烈勉强认出女人像是抬手要拨开机械体们，要离开，但她不像是张着手，而是……攥着拳头。

　　遥遥一帧一帧地向后跳着视频看，突然，他们一同看见了女人像是摊开了手，对着镜头的方向。太过模糊，她的手也变成红彤彤一片，可不同的是，她掌心那枚闪亮的物件依然璀灿，像一颗星。

　　之后不久，视频就停止了。

　　“怎么样，是她吧？我就说见过！”遥遥还沉浸在得意里，没有发现玄烈整个人已经不对劲了。

　　见身边人不说话，遥遥戳了戳玄烈，“发什么呆呢？”

　　“那是第三枚碎片……”玄烈喃喃道。

　　“是吗？你眼神真好，我怎么看……”

　　“你知道这个实验体在舜氏多久了吗？”玄烈缓过神来急迫地问。

　　“不知道啊……”遥遥一脸空白。

　　“那她，她和舜真什么关系？”玄烈再问道。

　　“什么关系？”遥遥失笑，“没关系吧，我一直在小真旁边，没见过她啊？”

　　“第三碎片在她那，为什么后来会到舜真手里？”

　　玄烈这一问，遥遥恍然大悟，“对啊，小真还把碎片给你了呢……啊，我知道了！”

　　遥遥一拍脑袋，“应该是后来出动的伏策和绯篱把她抓到了，把碎片拿走，又把她一直囚禁在舜氏，是吧？她怎么逃的呢？”

　　玄烈一脑门子不理解，现在太晚了联系绯篱不合适，但这些疑惑要是现在不搞明白他或许永远都睡不好觉。

　　他沉默地盯着屏幕看，看不到屏幕里人的表情，但能看到她身上那阵耀武扬威的气质，“我觉得……”

　　“轰——”

　　一声巨响穿透层层楼板忽而降临，整座楼都在玄烈的幻觉中摇晃，他尚且没事，遥遥却险些被这强震吓得摔倒。

　　“怎么回事！”遥遥向上望去。

　　“感觉……像是炸弹。”玄烈道。

　　“这里上面……糟了！是小真办公室的方向！”

　　甚至来不及将数据盘归位，遥遥扯掉电源就和玄烈一同冲出门外。刚一出监控室门他们就感受到了慌乱，来往乱窜的没有人类，他们就抓住一只机械体问。

　　“是那个实验体！”

　　他们以最快速度跑到电梯旁，却收到了情况紧急、电梯暂时封闭的消息。没办法，他们只得转而徒步奔向楼上。

　　期间遥遥通过一百零八种途径给舜真打了一百零八条电话和数不胜数的消息，均无人回复。

　　时间越拖长一分，遥遥就越害怕一分，怕到她恨不能长出飞毛腿，立马赶到办公室确认舜真有没有回去。

　　但冲刺太过用力的结果是爬到一半遥遥就没力气了，她推着玄烈让他先去，一定要保证舜真安全。

　　玄烈点点头，沿途抓着楼梯把手借力向上狂奔，把手平滑冰凉的触感难以抚平他掌心的火热，就像抓着接力棒。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着急，边着急边祈望着不是舜真那一层。

　　越往上跑，打斗声音就越响烈，子弹声频频发作，兵刃碰撞声在整条楼道震荡不息。玄烈望着头顶的楼层数，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果真是这一层，舜真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玄烈还没踏出楼道口，就又听见几声连续的小型爆破声。走廊内灯光信号不稳开始闪烁，夜空赐予走廊的只能是更加迷团一般的黑。

　　正式踏上走廊地板，向左还是向右。

　　手环在黑暗里荧荧发亮，数十只机械体已经化作一个个青绿色的小点在线条组成的地图上将红发女人代表的红点围住了。玄烈竖着耳朵，很快感知到围剿发生在左边拐道深处。

　　但舜真办公室在右手边。

　　遥遥的嘱托仍在耳，玄烈二话不说就抬脚向右边走去。

　　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差，但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更好。

　　他们在楼下听到的爆炸中心点就在舜真办公室。玄烈拐过来看到的首先是地上碎成破烂的那扇门，原本门框的地方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豁口。

　　混合着灰尘石块的杂物乱七八糟溅了一走廊，都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玄烈小心翼翼上前，站在门口，闻着尚未消散的硝烟和土腥气，“热带雨林”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营造自然风光的屏幕碎得到处都是，但有些部分竟然还闪烁着雨林的样子，就像一榔头砸向某人的脑袋，皮肉褪去却露出里面又一张瓷质的人脸。

　　玻璃碎了，风不要命地往进灌。她的办公室不再有以前那样好的视野，玄烈正正站在废墟中央，放眼望去只有叠起来的参天高楼，天空被最大限度地压缩，他恍惚看到那些虚假的星间有一个穿梭着的更亮的星。

　　没有看到舜真的身影。或许她还没回来。

　　玄烈撤出来，转而向热火朝天的地方走去。

　　他还没临近，一颗子弹就超过红发女人先行出现在视线里。玄烈侧身一下就躲过了，越过墙角，一大团激战的身影跃现。

　　大多数都是N队的，统一的灰色服装，玄烈不常见他们。很快，在闪动的灰里跳跃出一抹红来，两柄刀蛇一样游行在机械体中间，谁靠近就一刀毙命。

　　再具有追踪效果的子弹也敌不过红发女人神出鬼没的身影，大多数机械体在吃了几次瘪后就放弃了枪，而是转用利刃、激光等武器进行攻击。

　　才这么短短一阵功夫，整条走廊都被祸害得千疮百孔，墙皮斑驳，墙体凹陷，密密麻麻的子弹孔、灼烧孔密布，看的人身体发痒。

　　灯板由一根可怜的电线斜吊着，时亮时暗，给每个人的身体都闪出残影来。

　　玄烈暗自握紧唤出的库星锥，决心走上前去。

　　可是帮谁？

　　在这之前玄烈一直关注着手环，可惜五天还没到，权限还没交接，别说给机械体们下撤退指令，这帮目中无人的家伙或许还会不服气地反过来反抗他。

　　这样想着，突然一声清脆响，红发女人口袋里不知什么东西突然蹦出一串消息通知声，她刚掐住一只机械体的脖子，身上的铃铛就被一刀斩断了。

　　鲜红的光在她转身的瞬间飞了出去，径直将那机械体切成了五大块，光裹挟着机械体残躯冲撞着，撞碎了一扇窗。

　　红发女人拿出口袋里那个关键时刻牵扯她注意力的始作俑者，玄烈才看到那居然是个手环。

　　消息声还在接连不断地蹦，女人无意点下一个按钮，就听遥遥焦急的声音传来。

　　“小真小真！你没事吧……”

　　遥遥还没说完，女人就直接把手环掰断了，并向窗外一丢，就当丢垃圾一样。

　　她欲要弯腰捡铃铛时，一道火烫的金光霸道地削来。红发女人飞速收回了手，就见那光竟硬生生将地板切出一道十几厘米深的沟壑。

　　“你害小真！我要你死！”

　　一道声音落地，众机械体瞬间失去意识化作石雕。一眨眼，遥遥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