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璃纪事》薄雪万里

6、地下室（1）

　　在玄烈将纪凛烛引向食堂的路上，后者始终像个小偷一样不自然地警惕着周围。

　　窗外繁星点点，纪凛烛心生凌乱，玄烈一声不发。

　　众生活在监控下，万籁俱寂。

　　食堂地偏，来者也甚少。一切都是纯白的装潢让纪凛烛误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这里没什么窗口，唯一的陈设即是极简的桌椅，甚至不曾看到厨房入口。

　　等到真正坐在食堂椅子上的那一刻起，纪凛烛仿佛才真正归了魂。

　　他们在平板上点了餐，略等了片刻，即有一个机器盒子将饭菜尽数端来。

　　纪凛烛看了看玄烈，又看了看这机器盒子，想着这才应该是机器人的样子。

　　她点的是份茄子卤肉饭，玄烈面前是一份白面条。

　　没等纪凛烛说些什么，玄烈就抓起筷子将面条往口里送。

　　早听说这儿的机器人会吃饭，现在亲眼瞧见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长此以往，这些机器人和人还有什么区别？

　　玄烈似乎注意到了某人炽热的目光，便放下筷子，“你想问什么？”

　　“你们……一日三餐都要……吃吗？”

　　纪凛烛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仔细想想这样恐怕不太礼貌，但正如她所想，玄烈是个机器人，他不会在乎是否有话是阴阳怪气或者针锋相对，他听不出来。

　　“有些机器人不需要，但吃一些食物对我来说比较好。”

　　玄烈说完，又以呆板的机械方式吞面条。

　　“好吃吗？”看到玄烈的样子，纪凛烛竟然感觉到自己也馋起来。

　　糟糕，这样下去，以后不会有机器人吃播吧？

　　“我不知道，我不太尝得出味道。”

　　纪凛烛抿了抿嘴，不再说什么，也跟着低头吃了起来。

　　“我，很像个机器人吗？”

　　听到这话，纪凛烛猛地呛了一口。她捂着嘴急促地咳嗽了两声，抬起眼才发现玄烈面前的碗已经空空如也，甚至像是已经洗干净了的样子。

　　“你像个假人，但不像个机器。”

　　“做人好吗？”

　　“你想当人啊？嗯，怎么说呢，挺无聊的，但如果是你，我觉得会很有意思。”

　　“为什么？”

　　“总要体验一下嘛，感受一下呼吸，感受一下心跳，体验一下热血涌上脑，心潮澎湃的感觉！感受一下不受外在干扰的自我。怎么给你形容呢，就好像是拥有你独有的灵魂，在这大千世界，能自在畅快地飞！”

　　玄烈沉默，他只是一知半解，脑中怎么也分析不出来这其中的意思。

　　“不过你可要好好辨别，不是每个人都会说真话，通常他们能把谎言扯成真的。”

　　“那什么是假的？”

　　“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可能我现在说的也是假的，可能你最信任的人也是假的，可能你现在坐在我面前也是假的。”

　　“我坐在你面前怎么会是假的？”

　　“就好比看似你人坐在这里，可是我又怎么能知道你究竟是不是你呢？”

　　“我就是我。”

　　“我是指，身体是你的，意识却是别人的！之类的……”

　　说到这里，她话音渐弱，打了个寒颤，闭口不再言。

　　玄烈实在听不明白，只是看着对面人。正逢纪凛烛收到实习生群里的新消息，于是将平板摊在桌子上，开始填写比赛报名表。

　　“是关于芯片的比赛吗？”玄烈问。

　　“嗯？”全神贯注的纪凛烛迟钝了一下才听到玄烈的询问，“啊，对。我在写报名表。”

　　“你们也要参加吗？”

　　纪凛烛重重点点头，“主任交代的，说是为了能更好与机械体们相熟相知，让我们务必参加……其实呢，我来这里，专门就是为了参加这个比赛的！”

　　说到这里，纪凛烛眼神中忽然放了光。她神采奕奕地看着玄烈，成功让对面人感知到了她的热情。

　　玄烈就这样与她相视着，刚想问出为什么的时候，嘴边突然蹦出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选我？”

　　“嗯？”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

　　纪凛烛正要张口，又欲说还休，心事重重地低头拿筷子搅动着碗里剩余的米饭。僵持了几秒后，她猛地抬头，满眼笑意。

　　“你一直都是白头发吗？”

　　玄烈被问得一愣，他知道人类大多是年老时才会长满头白发，更有很多人厌恶白发，或许这代表着青春远去，只留下黄昏。玄烈摇摇头，又点点头。

　　说来挺奇怪的，抛去那些为了标榜时尚而染发的机器人，现今大楼里能见到的、天生银发的机器人或许只有他一个了。

　　但愿这个人类不会讨厌他这个样子。

　　“那好吧，”见玄烈长久没有回应，纪凛烛话到嘴边吞吞吐吐才又接着说，“我选你是因为，你……旧旧的！”

　　这个我懂，因为我的外表很老土，我的反应很迟钝，我的零件很落后。

　　纪凛烛像是看出来玄烈在想什么，急忙摆手。

　　“我是说，你看起来很有故事感……这样吧，这个问题先保留，以后我会告诉你。”

　　纪凛烛眼睛弯成了一个弧，嘴角上扬，笑得甜美，笑得心虚，玄烈看着入神。

　　可是我很快就要死了，玄烈想着，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你呢？为什么选我？”纪凛烛问。

　　“不知道。”

　　“什么嘛……这么斩钉截铁的……”

　　这时玄烈想起来他杨叔曾经教他的。和人沟通时可以尽可能向对方表示赞赏，这样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问题。

　　于是玄烈也咧起嘴角，完全机器人一样的语气，“因为你很漂亮。”

　　纪凛烛听到这话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笑着笑着神情变得奇怪起来，“谁教你这么说的？”

　　玄烈笑容僵在脸上，“不对吗？”

　　对面人耸了耸肩，笑成了一朵花。玄烈收起不自然的笑容，想来自己果然还是做不到这些，又想着人类真是复杂的，落魄地垂下眼。

　　食堂门口，玄烈给纪凛烛指明了回去的方向，他们在这里分别，并约定第二天何时再见。

　　临走时，纪凛烛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

　　“刚被制造完成，处于测试阶段。”

　　纪凛烛点点头，摇摇手说没什么，道了别离开。

　　玄烈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回忆着他二十年来的生活，又琢磨自己是不是也是从一个小机械盒子诞生的。

　　一道虚影闪过，玄烈感到自己仿佛站在A区的实验室里，高处的屏幕被损坏，不停闪烁，周边乱作一团，陌生的人们惊慌逃窜，他站在场中一动不动，意识混乱。

　　这是从未有过的记忆，像是某个紧锁的匣子磕掉了一个角，里面的秘密、宝藏，尽数发着光，吸引着人探索、再探索。

　　玄烈提起了兴趣，又有点胆怯，淡淡的忧愁丛生，此间的复杂让他不适应，感觉两个本不该产生纠葛的电子碰撞在了一起，奇特的引力，引导他向无际的真相靠近。

　　——我想去一趟地下。

　　午夜，玄烈在辗转反侧终于决定要入眠时，收到了纪凛烛发来的信息。

　　——你不想去看看那个机密实验室什么样吗？

　　这是纪凛烛发来的第二条消息。

　　玄烈犹豫片刻，伴随着一边阿盼安详的呼噜，发出了回信。

　　——机器人不被允许去地下室，我没有通行证。

　　几乎是瞬间，玄烈得到了回复。

　　——我有。

　　机器人续航时间远超于人类，即使是玄烈这样老旧的二代体也是如此，几晚不眠不休也不会感到疲累，所以他先行一步来到昏暗的舜氏大楼D区一层楼梯口等待。

　　五分钟后，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的身影出现，并警惕地快步走来，搞得玄烈也一下子没认出这来者何人。

　　“怎么样，是不是看不出来是我？”纪凛烛轻轻掀起鸭舌帽，又扯下口罩一个角露出半张脸，机灵地看着玄烈。

　　玄烈有点不知所措，点了点头。

　　“既然有通行证，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呢？”玄烈问。

　　纪凛烛左右看看，扯着玄烈走下台阶，“这通行证是二十年前我爸妈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万一到时候被保安用造假证的名义把我抓起来，再扔出岛怎么办……”

　　“下午的事，没人找你麻烦吗？”

　　纪凛烛每下一阶都要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半天，听玄烈一问，她随意地摆了摆手，“不会啦，误入而已，我没偷没抢的，不值当他们调监控抓我吧……”

　　二人向下奔着，没过一会儿纪凛烛便气喘吁吁起来，脚步逐渐放慢，直至跑不动。

　　玄烈刚要开口问为什么不坐电梯，纪凛烛突然低呼一声，将宽大的黑色披肩摘下，递给玄烈。

　　“我不能被抓住，你也不能。”

　　玄烈接过这披肩，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块完整的布料制成的，似乎是某人情急之下挑来几块黑布手工缝缝补补勉强有个披风的样子。

　　他没有问，乖巧地披上。

　　此时两人所站的楼梯口上写着“B8 A”。

　　“到了。”纪凛烛轻声说。

　　“你知道怎么走吗？”玄烈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放心，至少你不会把你带到沟里去。”纪凛烛悄声说。

　　站在门前，纪凛烛揣着紧张到要蹦出来的心脏，举起那块年代久远、磨损严重的通行证，对准门上一颗小小的识别镜头。

　　“嘀嘀嘀——”，连续的提示音响起，随即绿灯亮起，门锁松动，看来是门开了。

　　纪凛烛原本想不动声色地轻轻推门进入，却发现这门极其沉重，不得已让玄烈帮一把手。

　　伴着无比尖锐刺耳的“呲啦”声响彻整个楼道，玄烈感觉下一秒就会有人赶来将他们逐出。

　　越拖越是麻烦，玄烈骤然施力，让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噪音猛地回响，门被推开一条足以容纳他们侧身经过的缝。

　　可当他们纷纷挤进门内，才发觉里面的世界远比外面可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