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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我叫小娟(三十三) ...


  •   玉城千春穿着略显宽大的工作服,正就着灯光细细检视狴犴文物留下来的一块青铜残片。

      这尊象征公正的神兽,如今如同被折断的权柄。

      清水悠然的目光落在姐姐身上,声音一如既往柔和:“姐姐。妙口大师指示,修复狴犴的工作必须提前,而且全程要以影像记录,立刻启动预热宣传——我们需要转移公众注意力。”

      玉城千春动作微微一滞,没有抬头,只是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清水悠然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凝重道:“你只需要专心修复,不会拍到机密。外面的舆论很不好。有人刻意散布消息,说龙州的异常天气、异象频发,都是因为镇国文物丢失,气运失衡所致!她们把矛头直指中央博物院!”

      “我们帮苏子惠伪造文物之事,已被察觉,”玉城千春淡淡道,“他应该早点料想到有如今这一步,这本来就是他行事不端之果。”

      “这个时候,还论什么是非呢?”清水悠然没注意玉城千春改变的说话方式,以及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态度,只是急急说道,“现在妙口大师说文物没丢,只不过略微有些损坏,现在要用直播修复的方式昭示大众,平息质疑!妙口大师希望这场修复直播能由你独立完成。”

      玉城千春终于抬起头,看向她的弟弟。

      那双总显得温顺平和的眼里此刻却翻滚疲倦、不满和深藏的失望。

      “立刻开始?并且由我独立完成?”她重复,“恕我直言,修复方案尚未确认,预处理环节也才刚进行到一半,我实在不理解为何如此匆忙?况且,据我所知,你近日不是很空闲吗?为什么所有工作都推到我这里?前期资料收集你不参与,方案研讨你缺席,现在连高压工作也要我一人承担?你是不是忘了,这个项目,原本是我们的共同职责。”

      清水悠然没料到一贯顺从的姐姐会提出质疑,微怔一下,随即皱眉,脸上露出愠怒的不解:“姐姐,你这说的什么?这些细致的工作,你一向做得很好,我不如你。更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自幼便根深蒂固的认知:“你是姐姐啊。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你细心,又有耐心,天生适合这些。而我需要统筹对外沟通和对妙口大师的汇报,这是很重要的方向把控,术业有专攻,不是吗?”

      玉城千春感到自己听到的不是兄弟的解释,而是秩序的回声。

      你是姐姐。

      你天生该承担。

      你不必选择,你只需顺从。

      玉城千春嘴角勾起讽刺的微笑。

      姐姐?

      她想起了前几天——

      宿舍灯光昏黄,像雨后积水里的残月,恍惚摇曳。

      几个女生围坐一处,合影和资料铺满书桌。

      “千春,让我们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安娟兴奋道。

      玉城千春递出去,指尖触及旁边刚下发的档案,心里无端漫起寒意。

      怎么回事?

      低头看,白纸黑字工整罗列——
      出生日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出生日期的具体时间比她们原来的生日,也就是,比清水悠然晚了一年。

      顷刻之间空气骤然坍缩。

      灯光依旧昏黄,落在她眼中却陡然变得刺目,刺得她眼睛想流泪。

      哥哥……

      她不是姐姐?

      玉城千春的世界仿佛一面被利刃划开的镜,霎时迸裂出无数碎片。

      从小到大,“你是姐姐,要懂事、要忍耐、要照顾弟弟”这句话,穿透她的手,将她钉在十字架上。

      她学会沉默,将一切苦楚吞咽入腹,因她深信,这是身为姐姐不可违背逆转的宿命。

      可眼前这份薄纸却如雪地中猝然坠落一只乌鸦,将一切荒芜苍白的谎言撕裂粉碎。

      原来,她并不是姐姐,从来都不是。

      她背负的不是什么命运,而是一座精心编织的谎言!

      同学们带笑的面容模糊成玉城千春泪湖中晃动的倒影。

      而现时,修复室惨白的灯光,像层冰冷的霜,覆在玉城千春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微的、几不可见的水光。

      玉城千春没有擦,只是抬起眼望向清水悠然,目光不知在看什么,近乎虚无,声音也听不出波澜:

      “如果,我不是姐姐呢?”

      她轻轻问,只是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假设般。

      “如果我不是姐姐,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清水悠然那副总是精心维持得乖巧温顺的面具僵硬了。

      他生得高瘦,肤色在灯光下显出近乎透明的白,是个漂亮的东瀛男孩儿,乖巧可人,任谁看了都要怜惜。

      再怎么迟钝,清水悠然也敏锐察觉到了姐姐今日的不同寻常,那是比小时候姐弟间的争吵更令人不安的抽离。

      他立刻向前半步,微微倾下身子,用一种极易引人怜惜、柔软又带着几分依赖的姿态靠近玉城千春。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极轻,像温泉水流过光滑的鹅卵石,带着蛊惑人心的温馨乖巧,像小时候一般稚嫩。

      “姐姐……我们只不过是姓氏不同,但仍同出一母呀,”清水悠然唤道,语调虔诚,“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再说了,你不是谁的‘姐姐’,你是我们的巫女啊,是承载言灵之力的福女啊。”

      他低垂的小狗形状的眼中,眼神专注、纯粹,看着你的时候,仿佛在诉说自古以来亘古不变的一个真理。

      “你天生……注定有一句话会化为现实。这是神明赐予你的崇高使命,是你生来就背负的、华美而沉重的宿命啊,姐姐。”

      虚无缥缈、又沉重无比的宏大命运。

      轻而易举地覆盖、消解掉那些具体细微的,姐弟间的委屈与不公。

      “这和你是不是姐姐,哪里有半分关系呢?”

      “请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吗?”

      清水悠然的眼中有清澈水光,莹莹动人,悲哀的宿命论调将她更紧地缠绕在被设定好的福女角色中。

      他眼中的泪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只在眼底干涸,留下一点涩意。

      玉城千春没再说话,一切情绪都被她压在眼底。

      她指尖无意识抚过冰冷的狴犴残片,那触感竟比清水悠然温馨的话语更让她感到踏实。

      失望漫过心脏,却不滋生涟漪,唯有更深沉、黑暗的东西在疯长。

      玉城千春想起京都老宅那间终年弥漫线香的和室。
      母亲常年穿着墨色留袖,姿态优雅:“千春,你比悠然早一年出生,要时刻谨记长女责任,守护家族荣誉,庇佑弟弟。”
      那一年,她五岁。
      姐姐的身份是一件绣着家纹的繁复华装,强行披在她稚嫩肩头。

      她想起京都老宅的庭院。春天樱花盛开,白砂铺就的庭径上落满花瓣。
      悠然被请到中央留影,笑容明亮,仿佛家族未来的象征。母亲也的确是这么称呼他的,“清水家的继承人”。
      而她只能端坐一旁,手中捧着漆器茶碗,像个随时可被裁去的过客。

      她想起每年新年的绘马。
      悠然的总写着“家运隆昌,学业精进”,悬在神社檐下,被人郑重祈愿。
      至于她的绘马,上面轻飘飘一句“愿千春懂事”,她的全部价值,难道就是“懂事”二字吗?!她的心也会失落啊!

      她想起家族聚餐,祖父总是先拍了拍主位旁的坐垫,叫悠然落座,说“男丁坐镇,千春,你坐边上”。
      即使她成绩更好、举止更稳重,也注定是影子。

      想起修习花道,老师用高标准要求她,每一花枝都必须服从大局,稍有偏差就会被指责。“姐姐应当端庄,不能像弟弟那样随意!”悠然随意丢入一枝野花,却被夸有自由精神。

      想起雏祭的雏坛。悠然那座总是层层叠叠摆满锦衣人偶和盔甲武士。而她的只是小巧一列,匆匆布置,甚至会被借口忙碌而省略。母亲却说,“姐姐要懂得谦让,将最好的留给弟弟。这才是大和抚子本分,这样,才有清水家的风范啊。”
      她是被遗忘的陪祀人偶,只配蒙尘。

      一次又一次,姐姐要体面。

      一次又一次,弟弟才是家主。

      一次又一次,你生来只是凑数。

      一次又一次,谁让你是姐姐?!

      “一次”和“一次”正如同它们的字形,是锋利编织的锁链。

      一次和一次堆叠缠绕,一次联一次首尾相连地捆紧,攀上脖颈,无法呼吸。

      此刻,清水悠然那句“巫女”“福女”的温声细语,如最后一记绳结,猛然勒紧,彻底绞断了她心中仅存的幻想!

      不再失望。

      是彻骨怨恨。

      冰冷,粘稠,比所有的苦味都深。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阵春雨,润泽而过,注定无声无息。

      但她看见了真相。

      以前她觉得世界黑暗得像落满乌鸦的山,差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这样完结,但她在龙州大学里被簇拥、被看见了——

      东瀛有一句古诗。
      花以樱为盛,人以武为尊。

      她原来不必做牺牲的花,她可以做挥刀的武士。

      玉城千春缓缓抬眸,唇角依旧带着最完美的弧度,声音轻柔到几乎融入空气:
      “好的,我明白了。”

      只是,在低垂的眼睫之下,真正的火焰已然点燃。

      所有将她当作摆设、当作符号、当作可随意牺牲的姐姐和巫女的人——

      她会慢慢地,向他们讨回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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