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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我叫小娟(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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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转回当下,女生们仍在讨论《逃出东瀛博物馆》,安可突然友好地叫住玉城千春:
“千春同学!你等等我们呀。最近妙口仙尊有一个极美的展览,我们打算去看,你也一起来吧?”
去时路上,玉城千春忍不住问这群龙州朋友们:“会有家庭,特意去修改孩子的出生日期……只是为了……让其中一个孩子,变成‘姐姐’吗?”
车厢内安静了一瞬。
几个同行的龙州女孩彼此对视一眼,眼神里是心照不宣的了然与淡淡苦涩。
其中一人叹了口气:“会的。”
一个女生说:“还能为什么?‘大的要让着小的’这套说辞,从古讲到今。把女孩的生日改大,让她变成姐姐,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更早懂事,从小就要学会照顾弟弟,分担家务,甚至早早打工补贴家用,美其名曰锻炼。”
另一个一直安静的女生也忍不住了:“资源,永远向儿子倾斜。好吃的,好玩的,出国读书的机会。如果姐姐能主动让出来,心甘情愿地为弟弟牺牲,那就成了家庭和睦、姐弟情深的佳话。”
最先开口的女生苦笑一下:“最可笑的是,等妈老汉儿老了,赡养压力又最先落到姐姐头上。因为你是姐姐啊,最能干、最懂事。而那个被宠着长大的儿子,理直气壮地可以‘没长大’、‘不会照顾人’、‘工作忙’。”
玉城千春静静听着,汽车就在这一片压抑中行驶到了目的地。
中央博物院,《寂灭成华》展览现场。
玉城千春被几位同学挽着,再次踏入这片她无比熟悉、甚至一度深深沉迷的场域。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腐朽冷寂,惨白射灯精准打在那些歌颂死亡与牺牲的展品上。
所有一切都好像笼罩在白雾中。
同学们低声议论着烈女投井的雕塑,英台化蝶的绘卷,惊叹她们的凄美。
玉城千春只觉得窒息。
那些她曾经看了无数次,认为充满了物哀之美与幽玄境界的展品,此刻在她眼中剥离了所有艺术外壳,褪尽了一切伪装。
她只看到它们冰冷、狰狞,如同累世白骨堆砌而成的内核!
它们根本不是什么高深的美学,而是精心设计、诱使人沉溺痛苦虚无,并最终欣然接受牺牲、走向死亡的骗局!
“千春同学,太美了……”
“是啊,我觉得真是……”
同学们着迷般说。
玉城千春的目光扫过她们病态迷离的脸,扫过说明牌上那些华丽虚伪的辞藻——
“贞烈千秋”“不朽丰碑”“凄美绝伦”。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冰冷刻刀,曾一点点雕凿她的认知,让她相信这就是美,这就是命运。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呕吐的冲动涌上喉咙。
“这......和我现在感受到的世界......完全是相反的!”
这个念头本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如今再次在她脑海重现,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在龙州大学的宿舍里感受到的温暖互助,在修炼中体会到的生机勃勃……
甚至看过网上很火的,孙云起和她那只名叫孙赶山猴子那些温馨美好的视频......
这一切真实的、鲜活的、挣扎着向上的力量,与眼前这片死寂的、礼赞消亡的展览,形成了何等荒谬可怖的对比!
我以前......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怎么会迷恋这些?
我以前竟然信奉虚无......怎么会这样?!
它们怎配被称为美?分明是累世的骸骨!
她感到自己像从一个漫长而冰冷的梦中骤然惊醒。
回望梦中种种,只剩虚假与悲哀!
同学们仍痴迷地观赏,甚至有人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些展品,仿佛渴望与之融为一体、愿将自身也献祭于这片虚无的美!
不对——有问题!
是白雾……那是苏子惠的雾霭符!
那些氤氲的白雾有致幻的效果,正一寸寸侵蚀她们的心智!
曾一次次沉溺其中的玉城千春,如今已然能自主挣脱。
她的身体和精神都产生了抗性,手上也有反抗的灵力。
玉城千春心急如焚,却一时间无计可施!
同学们如中梦魇,甚至有人取出修眉刀,痴痴笑着要向腕上划去——
“够了!”
玉城千春在心底无声呐喊,灵魂震颤不止!
这种诱使人沉溺虚无、等待被吞吃、甘愿被榨干的美学,与和清水悠然那句“你是姐姐,这是你的宿命”如出一辙,只是强迫拉扯着你走进祭坛的谎言,只是要哄你牺牲的催眠曲。
而众人围观已死同类的景象,何尝不是一场无声的精神刑讯?!
“我再也不要——”
“你们怎么了!给我醒过来啊!!!”
连日积压的愤怒、觉醒后的悲怆,以及对旧我的彻底厌弃,如沸腾岩浆轰然冲垮她理智的堤岸——
她体内那些刚刚得以滋养、尚未能圆融驾驭的灵力,随着这股剧烈的情绪彻底爆发!
轰——
!!!
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以玉城千春为中心,猛地炸开来!
防弹玻璃展柜应声炸裂。
蛛网般的裂痕顷刻爬满玻璃每一寸表面。
泥塑的精致烈女像寸寸崩碎,化为飞散齑粉!
那副巨大的英台化蝶图自当中撕裂,画中女子安详坠落的面容一分为二!
装载奥菲莉娅的全息投影像泡沫一样溃散幻灭。
整个展厅剧烈震动,警报凄厉长鸣——
碎片四溅、烟尘翻涌,一片天崩地裂般的混乱。
参观者们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彻底失控。
“我刚怎么了?”
“不清楚……”
“你没事吧?”
“千春同学呢?”
女生们也纷纷从迷障中惊醒,茫然相问。
玉城千春站在原地,急促地喘息。
她头上绾起来的发髻也已经散落了,长发铺落在腰间。
她眼中有一瞬的恍惚,心中却涌起一种破茧般,掺着痛楚的快意。她望着自己造成的狼藉,却觉得,这是比《寂灭成华》更美好的杰作。
废墟是鲜活的,崩坏中有生命。
她亲手砸碎了、毁灭了这些虚假的美!
然而风暴才刚刚开始。几乎在事件发生同时,更加汹涌的舆论风暴被引爆了。
不需要调查,不需要原因,罪名是现成的。
《东瀛交换生玉城千春恶意破坏珍贵展览》
《女大学生修炼不当,走火入魔,致重大文化损失》
《专家指出遭损展品中含多件珍贵墓碑》
《女性修炼隐患凸显:情绪是否天生不稳?妙口仙尊昔日担忧言犹在耳》
所有指责如同预先编写好的剧本,一环扣一环,迅速占据所有社交平台头条。
玉城千春成了一个完美靶子,一个来自东瀛、灵力失控、破坏文物的女性。
现在的龙州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用来警告所有女人安分守己,并借机进一步压缩女性修炼空间的祭品。
而玉城千春,恰好在这个时刻,以最激烈的方式,将自己的脖颈送至他们的铡刀之下。
龙州现在的囚笼,不像以前的牢狱,倒更像一座天庭缩影。
白玉石阶高耸,金辉宫灯垂落如星,四壁镶满符文,光影流转,人在其中,恍惚置身仙境。
只是仙境中心,铁链锁住一个女孩。
玉城千春炸毁了《寂灭成华》展览,如今灵息紊乱,气息微弱,靠在冰冷石壁,面色苍白。
她原本一向整洁的刘海此刻凌乱地贴在额头,被冷汗打湿。
巡逻的天兵天将身披符箓驱动的灵械铠甲,甲胄泛着无机质的冷光,眼神里却空洞无情。
他们已非血肉凡胎,而是符箓与灵气熔铸的造物。
他们步伐整齐,每一步都如战鼓击响,震得石壁轰鸣,像随时可以发动的战争机器。
整座囚牢秩序严明,没有一丝生机与温度。
有脚步声传来。
清水悠然走进牢狱,衣冠整肃,神情冷硬。
“姐姐,”他问,“你这是要毁了我们清水家的脸面吗?大和与龙州的交好,你一人就要毁灭吗?你怎会炸毁展览,毁坏文物?你这是挑衅龙州的秩序,你是我们民族的罪人了。”
他的话语压得牢笼气息愈沉。
忽而,他叹息,语气柔和体恤:“不过没关系,姐姐。我已和妙口大师说过情了。你生命最后的时光,还是有用的。”
玉城千春抬眼,眼神冷漠。
清水悠然见她沉默,也不急恼,他笑容扩散,姿态放低,一副乖巧弟弟的模样:“姐姐,你听我说。只要你肯帮我们做最后几件事,一切都还有转圜。”
他伸出三根手指,语调一句比一句急切:
“第一,妙口大师要你承担下擅自伪造文物的罪名,这样清水家的名誉还能保全。
“第二,立刻使用你的言灵,为妙口大师说一句话。你的使命也到了该完成的时候了。
“第三,希望你能成为我的鼎炉,助我修行。
“姐姐,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你要为我们考虑,为我们牺牲呀。”
牢笼静寂。
玉城千春凝视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
家族宴席上,本属于母亲的陪嫁产业,却在父亲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便自然而然转移到弟弟名下。
她曾疑惑过,而弟弟却温声劝她:“姐姐,父母的东西不都是家里的么?交给我用,不也一样。”
她也记得,不公发生在眼前时,清水悠然从未挺身而出。
一回,有外家女眷被辱,她气得要拉弟弟去作证,他却低声阻拦:“姐姐,那不关我们的事。况且,你要是说出来,家族名誉必定会被牵连。你何必破坏大家的安宁?”
真正令她崩垮的,是弟弟明明不瞎,却选择装瞎。
他从来不是天真,而是理直气壮地享受一切——既得了便宜,还要反过来指责她不懂事。
她以往是真的看不见这些吗?
哦,不对,应该是她早就看见了无数次,只是她始终默许、始终自欺,才一步步沦落至如今境地!
原来他从未改变。
变的只是她。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睁开了眼睛。
泪水涌上眼眶,却又哽咽在喉间。
铁链震动,原来是她在笑,笑声间歇间响,浸透了绝望和刺痛。
笑够了,凌乱长发披落嘴角,玉城千春吹了口气,将它们拂开。
她唇角微勾,露出冷笑,声线嘶哑:
“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