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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鬼市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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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姓娄的还进不进来了?” 声音粗粝洪亮,显然是与金吾卫同僚说话惯了,没想着压低音量。在这略显狭小破败的南市市署里,这一嗓子显得格外突兀。
稍显破败的木椅上,分坐着三尊神一般的人物。屋内的市役们哪见过这等阵仗,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最右首、离屋门最远的金吾卫左街使,身上的甲胄随着他略显焦躁的活动不时发出轻微的铿锵声。他偶尔抬眼瞥一下门,像是在等什么人,脸上已透出几分不耐。坐久了手脚僵硬,他忍不住用力拍了拍膝盖,又活动了下粗壮的手腕指节,那架势,仿佛下一刻就要按捺不住起身发作。
居中的那位郎君,目光扫过周围战战兢兢的市役们,脸上露出一丝体恤,温言道:“都去做事吧,等下李市丞来了,再唤你们便是。” 市役们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下。
身披重甲的金吾卫在这硬木椅上干耗了近一个时辰,简直坐得浑身骨头缝都发紧。他心头火气渐盛,圣人要求他务必保护那位娄御史周全,这可是府尹亲自向两圣讨的差事。再者,若李市丞真不在南市,娄御史要拿人,也得由他动手抓捕。可眼下,李市丞明明就在南市巡查,方才还被娄御史堵在门口申斥。他这趟差,南市连个流民影子都没见着,却要干坐在这里枯等,等娄御史审完,还得把人好生护送回去。
干耗了这么久,姓娄的迟迟不进来也就罢了,更恼人的是,他手下派出去寻李市丞的两个弟兄,竟也一去没了踪影!
“你们!” 左街使猛地一挥手,戟指门外,声音里压着烦躁,“出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他指派着身边的小兵,心里那股无名火更旺了——这边事不了,他还得去找自己那俩没了音信的手下。一念及此,那点残存的耐性也快磨尽了。
另一边,被娄御史看重的娘子,为了自己,把知晓的添油加醋又说上了许多。
没说一句,娄御史的脸都阴沉上一分。
盯着李市丞道:“李市丞,今日之事,因你处置失当而起,便由你来了结。向这位娘子,以及因此政令受扰的百姓,赔个不是,以示悔改!”
李延忠知晓,这是要借着这娘子的嘴,让她多说些自己的不是,这娘子说了,就有理由召唤更多的人来说。
李玄净朱唇轻启,张嘴就要与娄御史争论,若今日阿耶当着众人的面道了歉,之后的命令怕是在没有人肯听取。这两京市丞再也没用一丝威严。
这私铸的风气兴起,人传人,这被问责的可不是娄御史,是她阿耶。
“这位娘子说得这牙行的事情,等下我喊了万年县的县令和主事来。” 旧币私铸,坊正,金吾卫们也在劫难逃,而扯到西市最大的牙行,需协同两县取证,这真查出什么,这万年县的府尹也要被追责,李玄净想赌,赌这娄御史敢不敢将事情闹大。
李延忠也是早以知晓这位娄御史的为人做事,不是“风闻奏事”,而是要有了实据才上报的人.
李延忠也是早以知晓这位娄御史的为人做事,不是“风闻奏事”,而是要有了实据才上报的人。
李延忠穷苦出身,又仁善,这娘子偶然的行径,平日只会当作看不见,所以才放行。奈何娄御史在场,那娘子若被御史查到,会依法处置。只有这娘子被处置了,记了文书,成为他行事违规的证据,将文书呈给圣上的时候,就是他们问责的时候。
私德有损的罪,怎么也比容许两京市民滥用旧钱轻。
李玄净从未处理过实务,各种苦楚缘由自然想不明白。
娄御史只想快点查验黄书,市署里面的金吾卫催得急,他不想过多纠缠在这种小问题上,眼神里透着不耐。
只是可惜这娘子不是用旧钱的过程被他发现,只能在黄书上多上上心了。这李家娘子居然还知晓两县取证,并非传闻中无用的后宫女官,她一身服饰不算华贵,但行止有度,举止沉稳更有勇气,居然在他三番四次地无视之下,还能与之辩驳。
娄御史心中一凛,终于肯正眼瞧她,目光锐利如刀。
就这短短一瞬,趁着娄御史警惕打量,上上下下把李玄净看了个遍,眼睛最终停留在李玄净紧紧抓着的箱子上。李延忠将所有利弊皆已算清,也知晓了娄御史的目的。他猛地大声咳了一声,略显僵硬地打断了李玄净的争辩。
他一个踏步上前,不再避嫌,用自己高出李玄净不少的身姿,严严实实地将她挡在身后,袍袖微拂,形成一道屏障。无论娄御史从哪个角度,都再看不到她身影。
成都货商十三郎专门给他们的珍贵“礼物”——那装满了名贵绢帛的箱子,也同样被遮掩住了。
他随即一把扯住那娘子,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态度却是堪称谦卑,说道:“娘子,今日我所做,行为鲁莽,之后我定会亲自登门,向您道歉。这位可是娄御史,你要是有什么冤屈尽管同他讲,这位郎官都能为你做主,当然要是能讲讲这钱币是从哪里传入,怎么铸造的就好了。”
她们家没人敢花这私铸的钱币,怕被抓了坐牢。要不是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一大家子人要活命、要吃饭,她一介娘子也不会铤而走险,想到此处,她眼中含泪,想要说话地嘴唇发颤。
今日她豁出去来了趟南市反而来对了,不枉她饿着肚子,走了好多里地路,这差点一文钱也没了,粮也没了。大悲大喜的转换早已让这娘子精神处于混乱。被娄御史捧了几句,又被官郎市丞亲自许诺要登门道歉,多大的荣耀啊!家里人以后绝不敢对她呵斥打骂了。
这官郎上门定会带着吃食用品,说不准还能有点金银丝帛……她随意想了想,已经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骄傲地仰着头,想着等她把这钱币私铸的法子说出来,和这什么御史官郎攀上关系,是不是自己的儿郎也能被帮衬着找个活计,家里也就没那么困难了。
“这私铸简单,大家可都。。。”坊正惊得一身冷汗(动作描写:后背衣衫瞬间湿透),还在惆怅如何让她闭嘴,幸好御史郎君先一步打断。
“何必这么麻烦!”娄御史打断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李市丞既然道过歉了,此事就算了结。”娄御史语气不容置疑。
他拿了钱,亲自走到最近的面店买了面。那称量的货郎这次可不敢缺斤短两,给了满满一袋,货郎常年抖动的手病,也突然好了。
娄御史将这整袋面递给了那娘子那娘子傻愣愣站着,反应了半晌才慌忙接过,受宠若惊眼角都高兴得炸开了花,连连躬身。
李玄净频频看向自己的阿耶 ,眼神中带着询问和忧虑,看破不说破:这娄御史不愿两县取证,是针对阿耶了。
市役已经第三次想要问娄御史何时进市衙,急得在原地搓手跺脚,可市丞都不说话,他也不敢问出口,只是频频踱步,嘴里咕哝着“左街使等不及了”之类的自言自语,引人注意。毕竟金吾卫左街使继续等下去,怕是真的要出来杀人了。
娄御史喊了坊正,让他记下这娘子的住处,他还想改日差人将这娘子寻来,好继续问询。
李玄净终于有些理解毁灭证据人的心理。她盯着娄御史前往市署的后脑勺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只想着能来一阵风把他摔傻了,记不住和这娘子经历的种种就好。或者这娘子来个亲戚,告诉这娘子长安不好,突然去了别地居住;或者有什么手段,把这娘子藏匿起来,让娄御史找不着就好了。李玄净心中千百个明白,这娘子无辜,只是爱财大胆,说不上罪不可恕,她怕被问询时,说不准有威逼利诱,这嘴巴里不知会吐出什么对阿耶不利的事情。
一行人终于进了市署衙门。
还没走几步,娄御史猛地转身,官袍下摆一甩,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李司籍,为何还在此处,想受鞭笞?”
"你们为何不拦住她,当这里是自家府邸想进就进?市署重地,没有令碟,没有文书,你一后宫女官,不可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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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怎么这么奇怪。
本就荒凉的南市,此刻更显阴森。那两名自作聪明、不听命令的金吾卫,在商人们的指引下,早已晕头转向。他们围着各肆各行跑了一圈又一圈,李市丞的影子都没见着,这才惊觉,自己是被耍了!
他们去的铺面的店家,伙计,都是那副面孔:同样的说辞,同样卑微的热情,同样谄媚地指路送礼。
于是乎,两人起初的疑虑在一次次热情中,竟信以为真,跟着指引跑向下一个地方。结果呢?兜兜转转,眼前景象越来越熟悉,最终竟又回到了最初那个铺子门前。
这一刻,他们彻底想明白了:这群该死的商人,怕是早就和李市丞勾结好了,串通一气来戏弄他们!
怒火瞬间烧穿了理智。他们杀气腾腾地冲回最初戏耍他们的那家铺子,胸中憋着的那股邪火,脸色铁青,眼珠赤红,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喷出来。
那商人一见他们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回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拳头还没挨到身上,他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捣蒜般“哐哐”磕头涕泪横流,额头瞬间青紫渗血,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嘴里连声哀嚎求饶。他赌咒发誓,说自己也是被胁迫,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在一连串带着哭腔的保证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指了一个方向,声音发颤地保证:“这次绝对不敢骗郎君!那里…那里不光能寻到李市丞,兴许…兴许还能找到些别的…比如,李市丞的把柄…”
四周先前那些熟悉的铺面诡异地消失了,偌大的土地本该热闹或者奚落的市,竟然没几家什么铺面,仿佛被浓雾吞噬,只留下死寂。
眼前骤然呈现出令人脊背发凉的可怖场景,阴风呜咽,光线晦暗不明。目睹这突变的环境,两名金吾卫心头猛地一跳,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一丝狂热的兴奋。他们确信,这诡异之处,一定藏着不同寻常的秘密!此去不光要立下大功,那破天的富贵,似乎已在向他们招手!
青天白日下,黄土路面上飘了无数的纸钱,风声卷着纸钱在沙土中飘散,似百鬼抽泣。黢黑的巷道旁,几盏绿纸灯笼在风中狂摆,光影掠过摊位:一具半开的薄棺内堆着霉烂的纸衣,纸人惨白的脸上画着猩红笑容,棺椁为铺,生人作祭。
这里就是凶肆了。
阴影中忽现人影,几名壮汉拖着铁链走来,链尾拴着几个蓬头孩童,脚踝溃烂见骨。买家从斗篷下伸出鹰爪般的手,掰开孩童的嘴查验牙口,铜钱叮当落入壮汉腰间的皮囊,却瞬间被血垢黏住。一阵狂风骤起,卷飞破席下的纸钱,露出不知是什么恶臭的浆糊,暗处立刻传来窸窣争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