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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鬼市(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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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事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颤抖着手将那只文书匣塞进她手中,随后便只顾着大口喘息,再说不出一句话。两名小货郎安静地立在一旁,并不催促,只默默递来一壶不知从何处取来的清水,动作熟练得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们彼此之间有种无声的默契,仿佛共享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唯有李玄净是突然闯入的局外人,被不安和疑惑层层包裹,可她必须知道真相。
阿耶藏在这两京市内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匣盖,从中取出了那卷文书。借着昏暗的日光,她看清了:这竟真是盖着宫印的采买黄册。
她真的能看这属于官署的文书么?
她也怀疑自己真的看得懂么?
她疑惑的看向坐在地下的录事,录事郎君休息的空余,用手势比划了一个搓开的动作,李玄净有样学样,对着那文书轻柔的搓了起来,甚至还有一层夹层覆盖在外面的文书里。
这是娄御史要查的么?还是什么?
李玄净看向文书的夹层内页,还算看得懂,她没有读过明算科该读的书目,夹层的内容并不是誊抄规矩的采买,更像是某个官郎的呓语。
“官市价格细马高达两万五千钱,相当于八千多斗米,两京收走私阴山骐骥六匹。黑者三,值绢四百匹,或者,登、莱二州,海寇啸聚纵部曲掠新罗沿岸,掳良家女贩为婢奴,郎君为奴,女子囚笼入市,肌肤莹白者价逾百贯,称“新罗玉,犹有胡商公然市奴,文书伪作“佣赁契“”人三十余,幼童十,价七千钱,处子十,肤莹者称“海东玉”,值五十贯垂髫童八,价同蹇驴三千钱伪契注:“新罗雇工,契期十年。
”籴粟米,官定斗米百廿钱。等”
李玄净越看越心惊,这都是些什么。
她咽了咽口水,继续顺着往下看,上面甚至记录了郑詹事姓名 ,还有山西运城盐监,裴公私运等字样。
裴松风所在的裴家竟是官盐的官商么?私运后面的字迹已经模糊,李玄净凭借后面记录的数目,又总感觉不对,这位裴公私运了什么,这些字为什么被涂掉了。
她恨自己从未修习过明算科,眼前这些繁杂记录,十之八九竟难以看透,只能竭力挑拣勉强能读懂的记在心里。李玄净不禁暗想:若是赵沐娘子,或是正在寺学读学算学的弟弟李光,应当能轻易读懂这上面每一行字、每一串数字背后所藏的玄机吧。
她纤指拂过纸面,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墨迹,心中辨明几分,不管这些记录是何种,这些都是偷运入长安的各类违禁货物的记录,包括盐、米、面、铁、铜、木,乃至以“人”为货,武器为货,马匹为货,标价售卖之况,皆列其中。
她只是不解,如此关键的“证物”,为何娄御史前来探查之时,阿耶要暗中嘱托那位录事郎君悄悄递出来给与自己知晓?
为何不直接由那娄御史上达天听,奏报两圣?那岂非更加稳妥?
她知晓那娄御史有所针对,难道阿耶是怕吏部的考功政绩?
她总觉得阿耶绝不是只有这样一层的考虑,她见过阿耶亲力亲为所受之辛苦,绝不会仅仅因为政绩这样浅薄的理由。
那就是这些并不是两京的市令,市丞所能承担的,因此被威胁了?
她看着那轻薄的文书纸张,知晓里面所记内容牵扯巨大,不小心也会有性命之忧,自己代入,如若自己是那贩卖新罗奴的主家,或是那贩武器的商户,若有人知晓要闹到圣上那里去,也一定是要让事情不发酵,最好无人知道。
就像李玄净知晓那买面娘子可能会阿耶的官途造成不利的时候,都希望那娘子离开村落,消失不见。
若是知晓了,那么知晓的人消失就好了。她都这样想,这些人身后的主家,想必也是这样的想的吧。
更何况这些参与在这么多事情中,每一环的人,为了守住自身利益,又怎么会容许自己身陷囹圄。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李玄净心念电转,可思绪早已跃出她能推演的范围。越是理不清,越觉心慌。想象的这种失控的、纷乱如麻的局面,让她从心底感到寒意蔓延。
录事看李玄净僵硬的身躯,像是早就预料到李家这位娘子大概率会被吓住,他扶着一旁的草垛子起身,想着解释一二,一是想先缓解李司籍的情绪,别耽误了之后的工作,二也是怕李司籍想多想错,误会成一切都是王市令为主导,或为了自身私利,纵容一切,他们亦都是帮凶,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不可控。
录事心里虽然想着安抚,可是不太擅长安慰年轻的娘子,略显无措的摸着头,轻声问着,“娘子看完了吧 。”
李玄净定定站在原地,手脚彷佛不听自己使唤,听那录事说了,也就木讷递给了对方,那录事将这记载着大事的纸张,轻轻点燃,片刻就烧成灰尘。直到那文书边角黑灰蜷缩消失,她都还在自己的思绪中。
气氛伴着偏僻冷寂又带有奇怪声音的南市,更显沉重,两名小货郎掼会看人脸色,他们知道这匣子里的文书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看李娘子那一张脸煞白,神情似有绝望之色。
这是一位愿意摊买他们花的好心娘子,还是那位给了他们兄弟俩饭吃的市丞女娘。他们见惯世人冷眼,对于磨难见怪不怪,少见这种温暖,自然遇到更是珍惜。因为看重,反而怯懦,兄弟二人搓着手,互相对视一眼,斟酌很久,还是不敢上前解释宽慰。
录事说着,微微缩着肩,抬眼觑向李玄净。他见对方歪过脖颈,目光正迎向自己,分明是在认真听着,才咽了咽喉咙,继续往下说。
他一身洗旧的青绿吏服,袖口已经泛白,腰束革带,紧紧勒出几分拘谨。双手拢在身前,指节因常年执笔略显得粗大。
“李司籍应该知晓,流外的官晋升一向严格。”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涩意,“我之前一直做市吏,读书时候算学学得还算不错,可这么多年,被人排挤、看不起了好多回,直到李市丞见我查账记文书快,才勉强提拔做了录事。”
他说到年月时,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袖口,话音里渗着一丝难以尽述的倦意。上一任市令在时,他始终是个普通市吏,一当就是将近九载。只因不肯随波逐流,这流外官一做便是多年,至今,也只不过是个录事。
他自己觉得自己可怜么?
和他的友人相比,他都算幸运了。
他苦笑一声,趁着李玄净还没有想好怎么安慰,整理了下官袍。
“文书上写的,娘子害怕么? “
李玄净回忆着,刚刚不小心憋见到那些运送而来的东西,一箱箱一件件,珠宝迷人眼,长矛数量惊人眼,那油润毛发的马匹让人艳羡。
最可怖的,让她心里一阵心悸的,则是那一车车像是装载货物一样拉过来的“人”,他们不分男女,不分年长年幼,穿着破烂,蓬头垢面的从笼子里看着打扮洁净的李玄净。
那密密麻麻的无数不同神态的眼神,都盯着她看。
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场景,被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她想喊他们放了他们,她不解,为什么这样的买卖是在两京市市丞的眼皮子底下,能安稳进行。
“我刚来做市吏的时候比你还要害怕,怕得罪人,怕伤了无辜的人,怕死。“
“更怕这样的情况没有改变,可是李司籍你知晓吗,南市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情况,两京市换任之前,这里更可怖。”
” 娘子听得的那样凄苦的哭嚎,每天都会有。“而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司籍一定想不通,为什么不取缔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上一任的市令允许是为了私利,李市丞是您阿耶,他的为人您一定比我清楚,为何他也和王市令默许让这里依然如此。“
想必是池水太脏,”李玄净悠悠开口,“池深处有鼍龙。”她闭上眼,片刻又睁开。两京市的税收之压、盘根错节的关系、这其中绵延不绝的利益链,每一样,每一桩,她的阿耶扛不住,王市令也抗不起。
鬼市有鬼,非是魍魉横行,实是判官纵容。
“司籍蕙质兰心,李市丞偶尔提及。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录事语气微顿,继而说道:“既然如此……”
他瞥了一眼日渐下沉昏暗的日头,低声道:“趁此时机,在下便带司籍去另一个地方。”
“你们两个,也把那个东西带好” 录事转头朝那两名小货郎吩咐。
李玄净看着他们。她注意到,原本藏在鞋底的那串钱,已被录事系在了蹀躞带上;而那两位小货郎,每人也都用细绳拴了一枚方穿的通宝,佩在腰间。
这枚钱币,竟然是信物。
那两京的左街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