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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入局(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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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将明,镇妖牢外传来晨鸟喳喳的叫声,清脆悦耳,再一听,还有长工晨起扫地的声音。不过牢里连扇窗也没有,仍是黑漆的。
段玉台睡得昏沉,起先毒如五脏,周身如坠寒潭,冰刺难忍,后来肚中不知吞入何物,竟暖了起来,那物竟有灵性,协助着他体中之气自觉梳理调整,将那毒素尽数从脏腑中逼出,柔化腹中,睡到下半夜,已是呼吸顺调,近乎恢复了。
待段玉台醒来,只觉筋骨舒爽,哪里知道那是小荆吐食给他一颗灵血珠的功劳,一睁眼,心里登时警觉起来,便觉哪里奇怪,仔细一听,原是那些妖兽的鼾声不知怎的停止了,四周清净,竟连一两声微弱的鸟叫也听得清楚。正想站起身,才发觉小荆卧在他腿上睡着了,一下才想起小荆昨日中了笼上兽血的毒,一下懊恼起来,忙去探她的气息。
“姐姐,醒醒。”
二指一探,小荆却是气息紊乱,出的气多,气短而促。段玉台心中暗叫不好,往她脖颈摸去,却是一身冷汗,外衫都浸湿了,忙将她扶起,却是坐不住,身子轻软得似柳条,段玉台屈指往其百会穴一拿,小荆便如提线木偶般危坐着,头似蔫花垂着,后颈椎骨屼然突出,段玉台不知怎的,却觉那椎骨变化做一把锥子,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怕是那兽血毒,想不到这毒这般厉害,我昨日给她吸出那么多血来,怎的又没甚么事?’
段玉台不再多想,气沉丹田,两手在腹前掐了个诀,一瞬似天地月华日露丝丝凝聚于其股掌之间,只见他双掌翻上抬起,竟见一束赭色柔光从其胸腔中缓缓抽出,同那日月精华一道,两色柔光缠绵,仿若在二人身间开了一朵异色的荼蘼花。抬手反掌轻推,那束柔光便化作三绺金线,缓缓流注钻进小荆体内。
随着那光流入,小荆却是猛然咳嗽起来。魇中的小荆只觉三股灼热之流游走内虚,虽是冲解了那剧毒之痛,却也难受无比,仿佛金线往她静脉里钻摩,痛痒无比,身上仍是冷汗如雨下,口里也开始喘起来。
段玉台神色忧愁急虑,只得反掌硬是收起,却也冲得自己咳了两声。心下叹道:
‘纵我这一世化做凡人,没了那致烈火元,我所修行之功也未有五行之分,便是借了那月夜寒露相柔,对她还是太炙烈了,我本以为化作凡人,能得和她修一段缘分,而今看来,终究是没这个命。不知当初诓骗她去钓雪修行,她心里怪不怪我。’
再看倒在他怀里的小荆,神色终究是柔和起来,呼吸也渐渐平稳。段玉台未知其缘,大喜,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竟不知怎的气息都调理顺了,方才注入的月露生息诀竟似硬生生让小荆吸收了。
此刻那人儿在自己怀里睡得安稳,段玉台也不忍再唤起她,只一偏头便能瞧见她柔顺的睫毛轻轻覆在面上,借着洞外微弱寒光,显得她的脸愈加清透动人。段玉台心里咯噔一下,却别过脸不敢再看,耳根也烧起来,便是手里只是支着她,轻握着她的臂膀,也微微颤抖不止。
‘原来做凡人,动心是这般感觉。’
段玉台一下想到当初录凡宫那命官同他说的话,想来,那时要他多去想想的,便是这份情思罢。从前和荆簌饮马河边,月下对饮,她也未曾想如今这般,就靠在他肩上,一句话也不说。他总想他们是友,他总觉得,
日日思念,大抵也可以是友。
正想着,那牢里深处却忽然传来铁索摩地的叮当响动,段玉台一惊,手底暗中掐了个诀,沉睡在另一头的江萍柳也醒了,睁着眼警觉地盯着那处。
那牢笼深处,竟走出一身形瘦削的女子,长发散乱,一袭白衣飘然,脚上拖着镣铐锁链,正一步步往那牢笼靠近,往下看去,那女子脚边竟簇拥着一群青绿的妖兽,身形壮如豪猪,约有十数头。
段玉台一惊,却以为是朱钦关在此处的妖跑出来了,此时三人尽囚于笼中,若那妖攻来,恐怕难免伤亡。于是喝道:
“站住,甚么人?”
那形容枯槁的女子,正是和小荆一同在梦魇中斩蛇的谢惜如。谢惜如在镇妖牢里苦熬七日,终是梦醒,已是七日未尽粒米滴水,转醒过来,只觉口中甜腥,便见那棘煣兽轻轻舔着她的手心,一只母棘煣兽蹲在谢惜如旁地,将乳汁滴滴喂给谢惜如,那群棘煣兽见她醒,也是高兴,竟一下将她脚上的镣铐撞碎了。
谢惜如一听段玉台喝令,站住了脚,未曾料到此处除了小荆还有他人,定睛看去,那笼子里坐着一男一女,小荆正倚在那男子肩上。
谢惜如心中疑惑,若是同小荆一齐的,怎在梦魇中不见这二人?若不是一起,小荆怎和他们关在一处牢笼?于是警觉道:
“你们又是何人?同你旁的女子是甚么关系?”
一直默不作声的江萍柳见谢惜如似不是坏人,虽是不知这群青黄色的妖兽是善是恶,到底她在笼外,还有一线生机,于是解释道:
“我同段大哥和荆姐姐不慎落入朱家父子手中,我是荆姐姐的义妹。看女侠足上镣铐,想必也是不慎遭了这黑心父子毒手,还望女侠出手相助,荆姐姐如今中了毒,怕是撑不了久。”
“你是小荆义妹?”
段玉台和江萍柳相视一眼,奇道:“你认识小荆?”
却此时,小荆总算悠悠转醒,眼前模糊的一道白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只听她嘶哑微声:“师姐......”
段玉台忙将她扶起,小荆如今梦醒,再见谢惜如,未曾想她同在梦境之中全然仿若两人。那梦境中的谢惜如还如从前那般,衣冠整洁,唇朱额润;谁知此时见,谢惜如竟瘦削得没个人样,两眼凹陷无神,唇色惨白如纸,那白袍子松垮垮挂在她身上,整个人竟如纸风筝般似一吹便要飘走,飘飘衣襟同那枯蜷的发丝飘柔,仿佛要融柔于黑暗中。
谢惜如见小荆也面容憔悴,涂珈又不与她同在,心中也明白几分。两人鼻尖一酸,便是要掉泪,又是喜得相逢,隔着笼子,二人只是无声落泪,却未啼哭。
未多眷恋,谢惜如神色又变得冷峻,道:“这镇妖牢少说困了五百妖兽,未见得都能和这棘煣兽一般驯服,此地不宜久留,师父还等着我们回去。”说罢扬起掌便要击断那笼子,叫三人忙制止了。
“师姐,你看那。”
三人顺小荆的手指望去,那石壁上果子大小的洞口透射着晨光。细细看去,那小洞上似萦绕着游动漂流的紫光气流。
“这只笼子借着笼上血毒和结界,关囚上一头两头妖兽一时半刻尚可,可这大牢能关五百妖兽,岂能是木石凡土可以关住的。若是道家结界,要织这么大一座镇妖牢的结界,只怕也需一派长老这般的人物才办得到。放眼六派,又怎有人能听任朱钦差遣做这等事?那便只能是......”
段玉台定睛一看,也看出来了:“是妖阵。”
江萍柳附和道:“我曾听闻,道家术法与妖法相克相制,若是结界和妖阵之类的防御阵法,却多会因相克而双双破阵。”
小荆点点头:“那妖阵是罩在牢外的,恰是那处小洞把妖阵透进来了。我昨夜便想,若是那头拖着我们来的妖兽能把这笼子拖行到小洞那,不便能把这结界撕出一洞吗?如此,移行咒便可用了?”
“只是......”小荆看了眼段玉台,不清楚他现下恢复得如何了。
段玉台点头,暗中搂了搂小荆的肩膀。
谢惜如松了口气,看着脚边一群棘煣兽:“这好办。”
这群妖兽被小荆和谢惜如在梦魇中驯服,此时同情得很,无需几人命令,自觉便分列两排,齐齐叼起拴着笼子的长绳,一步一挪地拽着沉重的笼子往那小洞靠去。
段玉台和江萍柳自是惊讶不已,还以为谢惜如竟有驯兽之技,却是小荆和谢惜如自个心中明白,只是好奇这棘煣兽这般有灵性,若是梦中语言互通,怎如今出来了,这棘煣兽还这般通人性?
未能多思量,那笼子已然挪到石壁旁,当即便见那笼子上的竹条开始颤动,笼子外罩逐渐显现出一层乳白色的气浪,如飓风海面般,波澜汹涌,再一看,那外罩靠近小洞那一端波颤得最为激烈,便见那气浪逐渐变薄,白色的气浪向四周涌动着散开,滚滚消散于黑暗之中,笼子外的结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小荆见那结界撕裂太慢,于是反掌凝气,神心合一默念口诀,再一推掌,一团幽绿妖火应声呼啸飞蹿而出!那原本细小的裂口登时变作一青色火圈,呼哧着迅速扩大,笼子上的竹条本属木性,妖火一烤,火舌也立刻一条杆子舔过一条杆子燃烧起来。
江萍柳未料到,还以为小荆也修行了甚么法术,惊愕不已。
“段玉台。”
小荆拽了拽段玉台的衣角,段玉台当即会意,抓住荆江二人衣襟纵身一跃,三足落地,已经在牢笼外了。江萍柳更是瞪大了双眼,早闻修道之人术法精明,却也未曾想是这般。
镇妖牢内阴风阵阵,湿冷渗人,四人立足这地方,心里也不免发毛。
“师姐,我怕涂珈有难,我先去找涂珈,再回关山同你会合。”小荆又转身朝段江二人委身一辑,“这些日子多麻烦你们二人,我心中已多有愧疚,萍柳妹子要寻得宝物回,玉台师门本也有事务,我们便就此作别,来日再会,小荆定当请罪摆酒,答谢今日恩情!”
段玉台眉眼轻颤,心里叹了口气:‘从前是她爱跟我,如今却是换我死皮赖脸跟着她了,也不知她是真怕连累了我,还是心底其实嫌弃我碍事呢?’
谢惜如方点头,江萍柳还要说甚么。却听得牢里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兽呼之声,四人登时炸起一身鸡皮疙瘩,转头往那黑暗中望去,只听得那妖兽吞咽的呼噜声愈来愈多,愈来愈近,尘土轻跃,兽泣虫语之音一声高过一声,骇人无比。
小荆捡起脚下烧掉的几根竹条,“哧”地燃起火光。
“糟了......荆姐姐,这怕是一牢的妖兽全挣开铁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