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华灼灯》今月九弥

13、心愿

　　“呵……”他突然低头笑了，如泉水般清冽纯净的笑，凉丝丝扑在人脸上，清爽了整个身心。不给宋千和机会，吴翎向后退一步，拱手行礼道：“大小姐。”

　　“是叔母叫你来寻我的吗？效率不错。”

　　方才的一切恍若大梦一场，来自于时间上被称作过去的存在或是某些更加隐秘不可说的地方。现在的两人，又要钻进套子里生活了。

　　“大小姐无事就好。”

　　宋千和顿了顿：“既然如此，倒是不急。先别回去。看会儿烟花吧。”

　　“再往前也是拥挤，此处倒是闲适。”

　　千和说完这话便转头不再看他，远处河面之上，烟花璀璨绽放，碎金般的光辉零星映在水面，又被波浪蹂躏，隐入水中。

　　她静静感受与熄灭着自己的心跳。

　　此番盛景，尽管人潮拥挤，若是能一人漫步集市独享，倒也不错。

　　烟花并未燃多久，粼粼河边很快恢复了平静。

　　“烟花易逝，命如浮萍……”宋千和喃喃自语。

　　“大小姐有心事？”他猝不及防问。

　　宋千和明显被他问倒，有一瞬失神，始终没转过头，猝然质问：“大胆。”

　　吴翎躬身行礼：“是在下冒犯了。”

　　“为什么这么说？”她的语气恢复如常，乃至有些柔软。

　　“一眼就看得出来。今天晚上，你一直都有心事。”

　　“其实你是故意被挤走的吧。”

　　“只是你以为，别人没发现。”

　　她倒是又沉默了良久。

　　“你会告诉叔母吗？”

　　“你会追问我有什么心事吗？”

　　“……”

　　他呼吸都快被定住了：“当然不会。”

　　“那感情好啊。”她笑吟吟转过头，“这就是我们的秘密。”

　　吴翎想反驳，不，这不是秘密，这只是一件极其平常，极其普通的事，只是你可以随意选择向任何人吐露或是不吐露的事。

　　但他没说。

　　他颤抖着嗓子：“好。”

　　“如果谁违背了诺言，就要去死。”

　　“如果谁违背了诺言，”他接上她的话，“……就要下十八层地狱。”

　　真是有些怪异的话，明明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二人却好像要把自己的性命和余生堵上。

　　“走吧。吴管家。”她轻轻落下一句，“现在人少了些，我们去找叔母吧。”

　　宋千和走在前头，吴翎亦步亦趋，不离她身侧。离河边不远，二人走出窄街，到了河边宽阔的集市出便一眼望见韩夫人，她正蹲着照看两个小娃娃，孩子们伏在水面上捞水灯，莲花样的小灯在身侧积了一堆，小孩子很喜欢这种简单的收集游戏，倒是吓得韩夫人与侍卫胆战心惊，时刻害怕他们掉下去。其余的都在附近要么，看龙舟，或者看集市上的新奇玩意儿。

　　宋千和远远招呼：“叔母！”韩夫人闻言起身，看宋千和回来连拉起两个小的，召集大家熙熙攘攘走过去。千和笑着解释，不过是被人给冲散了，没发生什么大事。正打算往河边找大家呢，幸而遇上来找她管家，所以一起过来了。叫大家担心了。韩夫人点头如捣蒜：“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姐姐，一起去放水灯吧。方才一直未写，就等着姐姐呢！姐姐字好，我偏要让姐姐写。”楚娴走上前提议道。金都习俗，端午把自己的心愿写在纸条上，再塞入水灯之中，让它随着水波飘摇，以祈降福。

　　“我也要我也要！”惜娥凑上前来，“我也要让千和姐姐写！我字丑，说不定神仙见了我的字，就不帮我实现愿望了！”

　　此番热闹两个小的更不能错过，一听如此也不捞水灯了，说要让宋千和也帮他们写愿望。河边有专以此营生的小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宋千和铺陈宣纸，提笔挥毫：“那……楚娴先来？”

　　楚娴满脸笑意凑到宋千和耳边，悄悄说了自己的愿望。

　　千和会心一笑，提起袖子，在纸上写下：

　　愿，姻缘圆满，夫妻和顺，恩爱和睦。

　　在水灯上的信笺，是不用写名字的。愿望皆是心音，是自心而发，人以心沟通神灵，即是心迹，与神明有缘，神明自会知晓，何必画蛇添足？

　　若是与神明无缘，就算写上八辈祖宗也是无缘。

　　当然，此举更不能排除是防止某些缺德之辈故意拦截下水灯，再念出愿望引人发臊。

　　宋千和将写好的小信笺卷起来交给楚娴，问：“惜娥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惜娥眼滴溜溜转，明显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忽得灵光一闪，往前笑意盈盈，小声问：“千和姐姐，要别人倒霉的愿望，神仙会同意吗？”

　　“你想让谁倒霉。”

　　“沧泉郡主。”

　　千和差点没压下脸上的震惊笑意：“你换一个。”

　　“嗯……”惜娥托腮又冥思苦想了会儿，悄悄说：“那就，成为天下最有名的女子！最富有也好，最有权势也好！”

　　千和还是带着笑意把她热诚不加掩饰的愿望写下。

　　两个小的并肩站在宋千和身前。

　　七岁的书妍先开口，她完全不顾周围人目光，大声说：“我的愿望是，明年不去千和姐姐的书塾上学。”

　　千和忍住笑：“为什么。千和姐姐可是很温柔的。京中多少女子想来，我都分身乏术呢。”

　　“才不是！惜娥姐姐都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千和抬眼看惜娥一眼，惜娥鬼鬼祟祟拼命往惜娥身后躲，楚娴又把她拉出来，满脸坏笑。

　　千和低头写，边写边说：“神仙看了肯定会满足你的愿望的。”

　　但是宋千和会不会满足就不一定了。

　　“小时，你呢？”宋千和对宋琦明的幼子，宋久说。

　　“多……”他嘟嘟囔囔，含糊不清。

　　“多什么？”

　　宋久小跑到宋千和身侧，低声说：“希望父亲多来陪陪姨娘。她一个人，很寂寞。”

　　有路人看到宋千和身边这一大家子，也凑热闹上前看一眼，无意中瞧见她放在一旁试笔的几个字，赞叹道：“姑娘好笔力！”

　　宋千和微笑抬头：“公子谬赞了。”

　　路人看到她脸后愣了几秒仿若在回忆什么，半信半疑开口：“你是……那个宋女夫子？”

　　千和这下更尴尬了：“正是。”

　　那人一看便兴奋：“这便好！宋夫子，能否为我也一写信笺？”

　　“我给银子。”

　　“不……不用。几个字而已，我先给家里人写完了，再给你写。”千和不好推辞，答应下来。为嫡长子宋久写好信笺后开始写路人的，那人拿到后大加称赞，什么“浑厚壮阔，不失柔美”“阴阳调和自有大道”“苍劲兼有圆融”，好像宋千和比之羲之公权，听的她满脸尴尬。倒是家里人，脸上丝毫不羞，反而一个个挺着腰板，一派自豪。

　　越来越多路人聚集，一看纷纷要宋千和帮他们写，宋千和全应下，她面前排起长队，比河上明日要由皇帝亲自登船的龙舟都瞩目。

　　这一写竟写到了深夜，小摊上准备的纸都快被她写完了，人群散去，灯华渐熄。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都找了个椅子，歪头打瞌睡。

　　“侍卫兄弟。”千和询问，“侍卫兄弟可要放水灯？”

　　两个侍卫稍显局促，摸摸头道：“我们怎么好意思让大小姐动笔……”

　　“无事，你们说便可。”

　　“心愿送神明，神前何谈贵贱。我能写，是我的福气。”

　　两个侍卫连连感激，宋千和帮他们写好，抬头四顾寻找最后的一个人。

　　吴翎呢？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大小姐，我在这儿。”

　　千和循声转头，吴翎一直在她身后抱肩站着，竟是沉默了一夜。

　　“过来吧。”她柔声笑道，“轮到你了。”

　　吴翎走到她身前，一直低头看桌上仅剩的最后一张宣纸，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吴翎，你的心愿是什么？”

　　愿望。

　　他低垂的眼睛闪了闪，睫毛扫到脸上，有些发痒。

　　“我的愿望是，开开心心每一天。”他抬头，死皮赖脸。

　　“认真点，在神前说谎可是要倒霉的。”

　　“那……”他的声线不知何时带上颤抖，举目四望远方苍茫，却看到午夜河面升腾的一片水汽，头顶乌云遮挡月华，留下一圈寂寥的光晕。

　　“我愿世上所有人，都能开心，快乐，自由。”他轻轻说。

　　“历经辛苦，终能得偿所愿。”

　　千和哑然失笑：“所有，这愿望可真够宏大。”

　　在动笔前的片刻，她又突然发觉这样发抖又轻轻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能写上名字吗？”吴翎声音恢复正常，追问。

　　“一般都不写吧？”

　　“我想写，能写吗？”

　　“反正到了凌晨，这些水灯都会被清理出河面的，必定送不到神手中了。”宋千和说，“也不讲究那么多。那边写喽？写，吴、翎。”

　　“不，别写全名。”他制止，又说：“写个代号就好。”

　　“什么代号。”

　　“灯。”

　　“灯？”

　　“灯火的灯，你写吧。”

　　“嗯嗯。”千和点点头，最后提款写下“灯”一字，把小纸条交给吴翎。

　　“大小姐，那你呢？”

　　“你不写吗？”

　　千和淡淡的：“没必要啊。这些灯又不能真的送到神灵手中，只是个人有个人的愿景。自我希冀罢了。很快就会被清理了。”

　　“而且，你的愿望不是说，所 有吗？”

　　“其中当然包含我啦，我就没必要再顾及这种无所谓的仪式感了。”

　　“嗯。”

　　千和抬头，望向刚从乌云里探出头的月亮。一圈弧光照亮了它身后粼粼的云，轻柔而无私又残忍，月光洒向众人。

　　“谢谢你的愿望，很好的愿望。”

　　她默念。

　　历经辛苦，终能得偿所愿。

　　吴翎许多话堵在嘴边，但最终还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