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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女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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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崔清仪趴桌子上似醒非醒,忽听一声嗓子,她迷蒙抬头,眼睛眯见一抹绿色裙角,再抬眼,她才发觉夫子正立于她身前,绿衫如翠,手持经卷。
如同冰泉灌顶,崔清仪猛然挺直腰板,唯唯诺诺道:“夫子……夫子安好。学生……学生忽身体不适,不慎在试间打盹,请夫子见谅。”
“嗯?”宋千和佯装没听清,“县主,要不然您再说一遍?”
“是夫子焚的香……”崔县主狡辩道,“夫子点的香太醉人了,学生无意间便入了梦。夫子这是什么香呀?母亲近日常说睡不安稳,你能送我两只吗?”
宋夫子淡然曰:“薄荷。”
“薄荷……”崔清仪念叨,顿觉自己方才之语滑稽可笑。宋千和调笑:“清仪,临阳公主知道你在外面对别人说她睡觉时喜欢焚薄荷香吗?”
索性破罐破摔,撒娇道:“对不起嘛夫子!学生知错了!你别告诉母亲,母亲不会放过我的!!”
“我自然不会向公主提及你考试睡觉,清仪。”宋千和俯身从崔清仪双臂下抽出试卷,微笑摇头:“只是这个……”
“考试时间已尽,我是来催你交试卷的。”
崔清仪望着那张白纸,心头一沉,感到脑中一阵兵荒马乱。她鬼祟环顾四周,一圈的官宦贵族女子皆侧目而视。清仪很尴尬,但她知道自己现在没面子都是自作自受,也不好发作,只能百无聊赖低下头,自暴自弃扣手指。
宋千和看着小清仪这副可爱模样轻笑一声,眼中似早有了安排,缓步到众人桌前,高声道:“如今已是五月,暑气渐盛。直至八月消暑之前,诸位便不用日日来上学了,省得辛苦。此次考试成绩将在半个月后送至各位府上。大家的马车已在府外侯好,可以离开了。”
时间已过去了八年。
她的私塾叫『自珍堂』,入学者多为贵族官宦女子。官家小姐们虽读书,正经入学者却寥寥。跟着父兄舞文弄墨时写写念念,能识字便可,好的对个对子写写诗也就罢了。
本朝推崇才女,对女子教育却不重视。比如喻梦溪,女探花之名响彻京城。但提及女儿成才,大家又摇头叹气,避之不及,称之为浪费。
说明白些,就是他们喜欢才女,却更喜欢不浪费任何资源的才女。
因而宋千和的私塾在初创之时并不顺利,她招到的第一个学生便是崔清仪。
人人都觉得临阳长公主和宋家结了仇,却何曾想会是她敢为第一,送女入学!连同公主的母亲,本朝第一位辅政的皇后娘娘,都与千和的叔父宋琦明大人在官场之上亲近了。公主之女拜宋千和为师的消息传遍金都后,一夕间公主府和宋府的恩怨就这么在他人口中结下,又在他人口中化解,当真是幽默至极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世人皆赞,临阳长公主和宋大小姐,有缘,关系匪浅啊!
如今县主入学,后续者纷至沓来,平民望而却步,自珍堂终成贵族小姐书塾。宋千和有点头大,私下寻来些愿学之童,夜晚授课,不做声张。
自珍堂名满京城,如今人们提起她,想到得已不是一位可怜的不嫁遗孤,而是自珍堂的先生,宋女夫子。
虽有非议,但宋千和才不在乎。
学生们起身,拱手告别。崔清仪也收拾东西垂头丧气走了。一心从屏风后轻盈步出,笑道:“明知这孩子心不在读书上,千和你又何必强求?苦了孩子也苦了自己。”
“我一直很想让这孩子退学。”宋千和把试卷递给一心,托腮道。
一心诧异:“哦?”
“就是退学,”宋千和瞟了一眼愣着的一心,“半个月后我会上公主府亲自和公主谈谈。”
“县主璞玉,却不在书卷之上。你见过她画画吗?我见过,她随手所画的涂鸦,一看便知天赋异禀。可惜我只懂读书,对画画一知半解,教不得这孩子,一直在我这里是耽误了,她应得一位更好的师傅。”
此刻门前,一众丫鬟小姐的人流中,忽有一男子逆流而上,步履匆匆,似是急切有事禀报。他并未通报行礼,看着和宋千和十分熟稔。
那男子一身靛蓝暗纹圆领袍,银簪束发,身形修长挺拔,肌肤如白玉,除双手可见长期劳作沉淀下来的磨损外,简直不像个仆人。他容貌俊逸,薄唇含笑,眼睛是好看的桃花眼,骨相阳刚,面相却阴柔,二者折中,赋予出一种儒雅清俊之美,汀兰君子之风。
若要挑剔,这脸唯一的败笔便是他的眸子。漆黑如墨,如同十万年未曾见光的海底,包容着黑暗与秘密。因此尽管这个人总笑容满面,却透露出一种礼貌的疏离。
他是吴翎,宋千和的心腹,宋千和这位管事儿小姐一手提拔上来的大管家。
“大小姐。”男子走到宋千和身前才毕恭毕敬行礼。
宋千和及笄后开始插手家中事物,韩夫人乐见于此。她也才20多岁,谁愿意天天看账本?只是让给妾室们她也不愿意,如今有了这位不嫁的姑奶奶便好,有理家之才,在名分上又不能争了她什么去,她依然是风风光光的主事大娘子。千和用了几年把这座府邸的大小事宜学清了摸透了,培养了自己的心腹班子,吴翎便是其中之一。
千和知道他是来向自己报备的,笑问:“今日楚妹妹嫁妆准备得如何了?”
府中人常议论,大小姐如此看得起姓吴的,不过是因为当然大小姐及笄,累死了个吴管家,吴翎是老吴的养子,大小姐这是心有愧疚,以权补偿呢。
吴翎犹豫:“今早在下已照大小姐的吩咐去库房清点过了。那时倒是无碍。”
“那时倒是无碍”……这话颇有深意,宋千和抬起眼。吴翎轻轻点点头。
二人的默契不需多言,就是她想的那样。
楚娴的嫁妆出了差池。
宋楚娴,宋琦明的长女,宋大人原配发妻原配所生,宋千和的堂妹妹,她亲自看着长大的孩子。刚及笄便议了亲。如今的宋大人已是户部侍郎,他的嫡长女自然高嫁——安平郡公府的世子。婚期也定在八月,离如今只剩三个月。
议亲是楚娴主动旁敲侧击提起,也合了宋大人的心意,很快便选定了夫家。千和心知,楚娴之所以这么急切,无非是因为——后母不好当,后女更不好当。
楚娴天生是个软性子,多愁善感,往好了说呢,是心思细腻,恬静温柔。说难听些便是小家子气,拿不出手。韩夫人性格豪爽,许多时候一个无心之举伤了她,她作为女儿也不能和母亲争论,只得自己受着。宋千和对她多有照顾,她也依赖宋千和,虽说到底许多时候,个人的命只能靠个人自己,但千和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内,还是想帮她。
宋家的腌臜乱事,与她无关。
事关楚娴婚事,此处人多眼杂,不便多言,千和收了笑颜,道:“我去看看。”没等吴翎接话,与他擦肩而过便走了,落下一句话:“感谢你的尽责提醒。”
一心步随宋千和离去,学生们也已散尽,学堂中空荡静悄。秦海灯微愣,忽见空中微尘,把她的话回味半晌,也无聊的笑了。抬头把这间屋子看了又看,想象着宋千和上课的模样,要是能来旁听就好了……
他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随手拿起本书,指尖轻触,上面有她的批注,写了很多。她字很漂亮。写得很密很小,却不乱。他翻了又翻,不见准备离开。
宋千和忽从门边探出个头:“你还不走吗?”
吴翎头也不抬:“看书呢,看够就走。”
“随你。”
吴翎低头轻笑,昂首举起手中书卷:“这本挺有意思,能借我看两天吗?”
“随你。”宋千和抽身离去,衣袖飘忽。
秦海灯眼看着那抹绿隐匿在视野中,忽感今日的阳光有些太烈了。透过眯起的视线可以望见一片朦胧的绿色,那是门外芭蕉和低矮的冬青,深沉馥郁的蜡质叶子闪光,一片片照进他眼里,晃得难受。
他突然觉得她好像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也没有在这里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