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华灼灯》今月九弥

39、第 39 章

　　千和耐心解释：“并非入后宫，而是到皇后娘娘身侧。”

　　“我前些日子入宫，与皇后讲了许多。她身侧常养些年轻又有文采的姑娘，上次来接我的那两位姑娘便是。从我母亲幼时就开始，几十年间未曾断绝。我想让楚娴入宫，否则过不了多久，她恐怕又要被随意婚配……我不愿如此，想必她也不愿。”

　　“我临走前与皇后娘娘通了气。她问我楚娴文墨如何，我回道都是我亲自教的。看她的脸色，也是听明白了，心照不宣。如今楚娴婚事之困已解，只待时间，楚娴便可去宫中——有去无回。”

　　“既能离开宋府，也不用再盲婚哑嫁。唯一的问题便是……她目前还对我的计划一无所知，也是时候了，我得让她知道。”

　　一心点点头：“楚小姐听闻您病了，便请示老爷来看您，只是老爷一直不同意。”

　　宋千和冷笑一声，回忆昨日二人的对话：“他当然不会同意……他可是生怕我把他的罪行全告诉他的女儿，教坏了他的女儿呢……”

　　“再等等吧，楚娴应当能过来。”

　　楚娴之事定下，一心却对千和始终提及却始终不说明白的所谓“静候时机的计划”十分好奇，又追问道：“小姐，那我们呢？我们该怎么办？”

　　千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说过我们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宋琦明不会发疯突然杀了我的……他没法向外界交代。要杀也是慢慢的毒杀，所以以后厨房送来的饭菜一律不吃，我们小厨房清茶淡饭也挺好。”

　　“我的计划……”千和声音发颤，

　　“一定能除掉宋琦明，但是却极有可能波及宋家。所以我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除了宋琦明，又能保下叔母与楚娴一干人等。”

　　一心听出这话中意味，蹙眉道：“莫非与朝廷有关？”

　　“是与皇位有关。”

　　一心倒吸一口凉气：“皇位？虽有传言皇上病重，可太子已立，这期间还能出什么波折吗？”

　　“皇上子嗣稀薄，仅有太子一个儿子，而太子未及弱冠之年，至今未能立府，在朝中素无根基。”

　　“反倒是他的母亲，权倾朝野。”

　　一心还是不明白：“千和你的意思是……幼帝登基，太后监国？”

　　千和摇摇头：“若说合理的继位人选，朝中不就有一位吗，年富力强，又是和皇上同血同缘。”

　　“还颇得太后娘娘偏爱。”

　　一心顿悟：“燕平王……！”

　　“燕平王秘密回京，是为了继位？这是皇上的命令吗？”

　　千和还是摇头：“这不可能是皇上的命令。”

　　她接着缓缓道：“母亲偏爱幼子，长子怎可能心中无异议，又怎可能同意让幼子接替自己的江山？”

　　“他回京，只可能是太后的命令，或说……谋算。”

　　“太后想让幼子继位。”

　　“那……”一心说话已开始有些结巴，“皇后娘娘会阻拦他们，让太子顺利登基？”

　　“不……不……”千和闭上眼，又回想起皇后那句明显的试探。

　　可惜……是个女子。

　　可惜？是个女子！

　　千和睁开眼，平静道：“皇后想自己登基。”

　　“什么！”一心忍不住抬高了声量，又赶忙小声道：“你怎么发现的？怎么确认？”

　　“进宫的时候，直觉。”

　　那幅画又在脑中浮现，母亲的画……飞离落幕的夕阳，飞向远方，再也不回头的鸿雁。

　　皇后说，她喜欢那幅画。

　　一心在震惊中久久未平：“这样的大事，怎能用直觉确认，千和，你疯了？”

　　千和语气沉静如渊：“我没有疯，这是我的直觉，也是事实。”

　　“还有另一个事实。”

　　“我的叔父，明面上皇后一派的中坚成员，背叛了她。”

　　“皇后一派作为朝中新贵，仅有临阳公主的夫家崔氏一户世家高门，反对派则以外戚专权祸乱朝纲之名对皇后派大加围剿，与皇后呈相互抗衡之势，其中又多为累世权贵……”

　　“呵，宋琦明对自我的认知还真是……不愧是从瑜泉宋氏出来的。”

　　一个没落的老家族，依然抱着权贵的美梦。为了挤进权贵的圈子，不惜做着最危险的事，成了双面的间谍。

　　“连燕平王回京此等辛秘宋琦明都第一时间知晓，急急忙忙拿着五百金去探望。可见他在燕平王一党也地位不低，只怕早就勾结上了。”

　　“我的谋划并非全无风险，我只是在赌。”

　　“倘若燕平王继承大统，暗处为他助力的宋琦明更能鸡犬升天，我们对他便更无抵抗之力。若是我向皇后揭露宋琦明之背叛，燕平王的密谋，让皇后占了先机，成功继位，他们便是谋反。我们方能有一线生机。”

　　“这……如果皇后早就知道了呢？只是隐忍不发，那我们提供的信息，不对皇后来说毫无价值了吗？”

　　“所以我说这是在赌……不过此时，皇上时日无多，倘若任由燕平王登基，宋琦明得权，我们也是一个死。不如赌一把。”

　　“况且，一心你不觉得？”千和眼睛一亮，“女帝这件事，很有趣吗？”

　　“有趣……”一心有些颤抖，“这恐怕要死很多人……”

　　“改朝换代，权力之争那个不会死很多人？”

　　千和与一心聊得沉浸，本关紧的门却哗啦一声忽然被打开，二人齐刷刷转头，那人竟是吴翎。

　　“吴管家？”先反应过来的是一心，她起身笑道，“吴管家有事吗？怎么回来了？也不通告一声……”

　　“一心，”宋千和打断她的话，“你先出去。”

　　宋千和盯着吴翎如墨似渊般的眸子，他的表情并无太多变化，但宋千和明白。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及笄礼的时候，那天早晨，在母亲墓前的时候，以及现在……

　　那种目不转睛的眼神。

　　被他盯久了，偶尔你会觉得自己便是世界的中心，至少是他的世界。

　　那双眼睛说我看到了你。

　　我很重要，你也很重要。

　　“吴管家，有话对我说。”

　　一心望了一眼二人，叹口气：“我在门口守着。”

　　一心从床上坐起，很刻意拉了个椅子到宋千和床边，重重道：“吴管家坐。”

　　吴翎沉默应下。

　　一心出了门，宋千和看着他，欲言又止，吴翎则是根本就没说话的意思。

　　千和觉得大概她不开口，这人能在她屋里沉默着待一天。

　　“我素来不知……吴管家竟有听墙角的癖好。”

　　“这些话我并不介意告诉你，你为什么要偷听？”

　　“是我的错，大小姐。”

　　尽管他话语里完全就没认错的意思。

　　宋千和轻笑一声：“这就是你的道歉？你想说什么？”

　　自从在母亲墓前那一番话后（其实也就是两天前），宋千和好像就无师自通理解了怎么化解他身上那阴云笼罩的凝重氛围。你可以不管他，让他自己调理，或是稍显强硬的逼迫他推着他——反正你不能顺着他，和他一起跌下去。

　　“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什么？”

　　“你的计划。”

　　“我早就决定好了。自从我发现燕平王为何回京那一刻。”

　　“那场宫宴？”

　　千和点点头。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这很危险……”

　　宋千和不懂，但他懂。

　　史书国策她自然懂，历史上的各种阴谋算计，清流与浊官她也明白，但她不懂，她不懂真正的政治。

　　她只是觉得自己在赌，反正不赌也是一死，却完全没想过赌输的后果。

　　最坏的结果不仅仅是“皇后早知道燕平王回京，她的情报没有用这一条”，也许是“皇后知道这条情报但她还是失败了”，也许是“皇后采用了她的情报，却在这之后过河拆桥，并未论功行赏，而是连同包括她在内的宋家人与宋琦明一起惩罚”，也许是……官场波诡云谲，权力倾轧随处可见，宋千和凭借自己的聪慧和机敏窥见小小一角，想要利用，却不知道在这个地方，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秦海灯为什么是司座——作为刚睁开眼便在鸮影司长大的孩子，杀戮与死亡而言对他见怪不怪。尽管他直到十六岁，师傅在自己面前生生咽气后才理解死亡。但在那之前却已做出了不俗的成绩。天下最好的杀手——何橼有时候也会这么叫他。他并不想认下这个头衔，但他必须承认，他手上沾了许多的血。

　　而那些血几乎全部来自朝廷高官。

　　不只是敌对阵营，许多命令来自组织内部对组织内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位高权重是上天的恩赐与诅咒，品尝恩赐大家无需刻意学习，而他便是诅咒的代行者。

　　连宋琦明都因势力斗争上过组织内部的暗杀名单。

　　在这之前，他未尝不知宋千和的计划，甚至在千和母亲墓前就猜到，他只是控制自己，不去想，专注于眼前之人。但今日千和如此的赤裸把计划表达与人前，时机以至，他无法再逃避。

　　他一直有个隐秘的心魔，说出来都会感觉是对大小姐的背叛，是渎神，是不忠，是彻彻底底的违背了他的诺言。

　　时至今日，这心魔终于在环境促使下钻出来了，掌控它的主人了。

　　他的愿望便是——和大小姐在一起，永远不要发生改变。

　　大小姐和管家的关系永远不要发生改变。

　　每天都能看见她，同她说话。同她报备。

　　天亮同她打招呼，天黑同她道晚安。

　　若是她开心了，会问自己吃了什么，吃得可还好，睡得可还安稳，身体可还舒服，然后点点头，笑笑，叫他退下。

　　尽管这都是她的客套，这是她身为一位贵族小姐基础的礼仪，但他也很满足。

　　特别是当他知道她的另一面——她会在自己的安全的地方暴露本性，无情的咒骂她觉得讨厌的人，会说话毫不留情，没有丝毫客套，她喜欢阴阳怪气，爱好褒贬时弊……（他并不想避讳他不是第一次听宋千和墙角了，更不是第一次彻夜守在汀兰苑外等她。）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抬头时那下意识的愤怒，她在海灯走后自己在账房内对着账本中的一拳一般——宋千和本质是一个这样的人。

　　而且，而且。

　　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她对吴翎的那些客套，从未像对待他人般感到疲倦。

　　随心，却句句出自真心。

　　只是顺其自然的问，呀，你还好吗？

　　他永远不想打破这样的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