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棠之上》静之泽

88、夜阑诉身世

　　夜露凝结在窗棂的雕花缝隙间，月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银箔，洒落在案头青瓷茶盏上。更漏声悠远绵长，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将漫漫长夜缠绕成紧密的线团。
　　待情绪渐渐平复，落溪望着案头摇曳的烛火，火苗在夜风的吹拂下明明灭灭，映得她眼底泛起微微的涟漪。终于，她下定决心，将心底压抑许久的疑惑和盘托出。

　　她细细讲述着自己对身世的揣测，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还有从花尘心处巧妙 “诈诱” 来的只言片语，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线索，此刻都成了揭开真相的关键。

　　云澈安静地聆听着，褪去了往日冷硬如铁的王爷面具。他靠在雕花梨木椅上，月光勾勒出他侧脸柔和的轮廓，与外人眼中那个不怒自威、高高在上的形象大相径庭。

　　听到关键处，他会微微颔首，眉头时而紧蹙，偶尔还会无奈地摇头，回应着落溪话语里的狡黠。这般自然的反应，让落溪恍惚间生出一种知己相逢恨晚的感觉，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与困惑，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铜壶滴漏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如同心跳般规律而沉重。不知何时，窗外的月影已悄然隐去，远处寅时的梆子声穿透夜色，隐隐约约地传来。

　　落溪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所以，兰太后究竟是何人？”

　　云澈凝视着凉透的茶盏，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纹路缓缓滑落，如同他此刻难以言说的思绪。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兰太后是当今南朝太后，萧昌皇帝的嫡母。当年先帝骤然崩逝，幼帝登基，她以太后之名垂帘听政，手段狠辣，掌控南朝十余年，朝堂上下无不对她忌惮三分。”

　　“她何苦对我一个弱女子赶尽杀绝？” 落溪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绣花鞋上的金丝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语气里满是不愿接受现实的抗拒，仿佛只要不承认，这残酷的一切就会像虚幻的梦境般消失。

　　“因为你是南朝先帝嫡女，月皇后所出。你还有个弟弟。” 云澈的声音异常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之事，“当年宫廷政变，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兰太后为稳固权势，铲除异己，毒杀月皇后，又派人四处追杀你们姐弟。若不是你姑姑拼死将你带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话语字字如重锤，狠狠敲在落溪心上，震得她呼吸一滞。

　　“不可能！我的母亲叫浣月，她在大魏西北的梅谷……” 落溪声音发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慌乱与不甘。然而，在触及云澈坚定的目光时，她的声音渐渐没了底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倔强在瞬间消散。

　　“我不知道她为何去了南朝，但你母亲就是南朝先皇后。” 云澈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碎了落溪最后的侥幸。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声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长久的沉默后，落溪抬起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却强自镇定，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可以接受母亲一生坎坷，接受她蒙冤被害；可以接受自己有个不知生死的弟弟；接受从未感受过父母疼爱；接受姑姑为复仇替我安排的一切；接受自己被追杀的命运…… 但我无法接受，追杀我的人竟是南朝太后！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大魏故人之后，却不想成了大魏劲敌的血脉。一旦我的身份曝光，你、逸风、高汐蓁、虞黎生…… 你们...，都会离我而去。南北终有一战，若我回南朝，我们便成了敌人。” 她的话语越说越快，情绪也愈发激动，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云澈沉默许久，目光复杂地看着落溪，才缓缓道：“你可以选择不回去，继续做落溪。”

　　“若能如此，我求之不得。” 落溪苦笑着，笑容里满是无奈与悲凉，“可母亲的仇、弟弟的下落、姑姑的苦心，我怎能放下？如今的我，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昨日被安排和亲，今日又被卷入纷争。我想掌控自己的命运，可身负剧毒，又谈何容易？”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不断涌出的悲伤。

　　云澈望着眼前的女子，深知她的倔强与聪慧。她绝不会安于现状，可她的话，却也让他心中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怅惘。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些日子与落溪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的坚强、她的狡黠、她的善良，都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人活于世，各有天命，想要随心所欲，谈何容易。” 云澈喃喃道，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思绪飘向远方。

　　“天命不该是他人强加的枷锁。若明知是错，及时回头，方能解脱。若被所谓的‘忠孝’困住，只会深陷泥潭。我只盼能了结该背负的一切，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落溪目光坚定，言语间透着不属于女儿家的英气。

　　云澈心中暗叹，有她这般清醒通透，落梅山庄的困局或许真能迎来转机。他开口问道：“如今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打算如何？”

　　“局势波谲云诡，我一己之力太过渺小，只能尽力而为。” 落溪无奈地摇了摇头，“或许能凭借身份，劝姑姑退出夺嫡旋涡，但朝堂博弈、邦交大事，终究要靠你们。”

　　云澈点头，神色凝重：“朝堂如汪洋大海，权欲不息，争斗不止。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落溪忽然想起一事，抬眸道：“今日去劝苏和王子和亲，路上听闻太仓卿全家遇害，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可怜。”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不知这起命案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太仓卿乃前朝世家，身居高位却不为百姓谋福，横征暴敛，弹劾之声不断。陛下顾忌世家势力，才一直容忍。他的死，倒解了陛下一桩心病。” 此刻的云澈，毫无保留地与落溪分析局势，早已将她当作值得信任的 “自己人”。

　　落溪若有所思，眼神躲闪道：“如此说来，凶手倒像是替陛下解决了麻烦？不过太仓卿身居九卿，此事轰动不小，想必很快就会有个说法吧？” 她很想知道，姑姑她们会不会被牵连。

　　“廷尉正在彻查。虽说百姓拍手称快，但朝廷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云澈耐心解释道，“况且，此事背后牵扯甚广，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落溪心中已有盘算，只要将此事巧妙引导，姑姑等人或许就能脱身。江湖与朝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不触及大魏国本，脱身并非难事。她咬了咬嘴唇，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低声说道：“或许我们可以……”

　　“听公子所言，此事背后定有隐情。今日苏和对这事也颇为关注。” 落溪试探着说道，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云澈忽然想起什么：“今晚灯会上，你问那句‘真奇怪，灯会和和谈有关系吗’？那时我只当你是为劝架，如今想来，你是在提醒我们将太仓卿之死与夺嫡、和谈联系起来吧？”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赞赏，没想到落溪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落溪歪头佯作不解：“公子何出此言？”

　　云澈不语沉思：灯会上，他并未有时间细细去想，夺嫡之争中，不能先发制人，多获良机总是胜算不够，云淮因为赈灾，中原各大世家都对其多加赞赏。

　　而自从陛下从关外迁都洛都以来，与中原各个世家的相互磨合便成了重要研题，中原世家的影响力颇大，不能离弃，更不能仰赖。大魏本是马背上打天下的民族，而中原世家大多是前朝名门望族，入主中原却不能融合中原大家世族，便就是如鲠在喉，芒刺在背，一直不能适宜治天下；更何况想要一统九州，更需要中原各大世家的支持和盘桓。因此中原大家世族在洛都朝堂颇具影响力，得到他们支持的皇子筹数自然不低。

　　云淮曾因为在中原赈灾之时，倍加关怀照拂黄河水边大世家的望族之首崔家，崔家便在洛都朝堂的中原官员和其他世家面前，一直对云淮不乏溢美之辞，因此，云淮才多了夺嫡的筹数。

　　自从太子失势被废以后，陛下的心意便一直无人知晓，只有彻底击垮云淮，云泽才能心无旁骛地稳坐储君之席。

　　早知道太仓卿和中原各家，关系也紧密，自然和云淮也关系匪浅，当日五洲赈灾，就是太仓卿和云淮着力合办，世家拍手称赞，可是难民和瘟疫却屡屡不止，一直是一桩悬案，早就怀疑云淮和太仓卿暗地有所动作，才导致如此。

　　太仓卿怕是因为有云淮的把柄才被灭口，而后又以太仓卿乃主战派为由被嫁祸给北然蛮汉，是想一石二鸟。挑起邦交争端，云澈势必要去压境；太仓卿被灭口，自己的旧账无人可知。而后想要逼宫都不是难事了。

　　此次，是云淮自己撕开了一个口子，他便知道从何下手。

　　落溪轻声唤了一声，云澈方道：“你心思玲珑，一语中的。倒是提醒我了，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他既已露出破绽，便是给了我们反击的机会。” 云澈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谋划着一场盛大的棋局。云淮借赈灾拉拢世家，积攒夺嫡资本。太仓卿与他关系密切，如今被害，怕是因为掌握了云淮的把柄。嫁祸北然，既能挑起争端将我调离，又能灭口。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公子在谋划什么？” 落溪道。

　　云澈回过神，肃然道：“天色将明，你且休息。记住，你的身世，暂时不要透露。”

　　云澈正要出门，转过身来，又回到落溪身前，顿了一会，抬手扶了扶她刚刚在他怀里哭泣之时凌乱的发髻，替她插好快要掉落的发簪，说了一句：“你信我，就放心，有我在。”便转身离去。

　　待云澈离去，落溪躺在床上，摩挲着发簪，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今日发生的种种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如同走马灯般。从身世的惊涛骇浪，到局势的波云诡谲，每一件事都让她心力交瘁。伴着窗外渐白的天色，她带着一丝安心，缓缓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