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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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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的雪下得很大,扑窣的声响像在翻动老旧的书页。打包盒中鱼汤的香气飘上来,我站在家门前,抖落一身风雪。
钥匙刚插进锁孔,我的小狗已经在屋内闹闹腾腾地叫起来。不,不仅是闹腾,堪称惊慌。
锁舌“咔哒”一声,我猛地推开门,手中的杂物被留在门外。
浴室水声哗哗,小狗在我脚边着急忙慌,短短的一小段路,数次险些绊倒我。
裹挟着不详气息的热气蒸腾着向上,海藻般的长□□浮在水面,像是夏日根系茂盛的水草,无知无觉地随着水波摇摆,淡淡的血色自水下漫上来,花瓣般盛开。
“该死!”我一把将半昏迷的人从浴缸中拎起来,重重摔在地上,“你在做什么?!”
“自.杀?!”我的目光在他的身体上快速逡巡,重点扫视手腕处,那儿除了被掐出的青紫和磨出的血痕,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刀口。而那个麻烦精,只是在我的目光中微微颤抖着蜷缩,沉默又顽固地,企图将破烂的身体藏在厚密的长发之下。
我转身关了水龙头,室内瞬间变得安静,只有小狗焦躁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回答我的问题!”我扯过一边的浴巾扔在他身上,实在是耐心告罄,目光下落,便看见洁白的浴巾一角染上了一点鲜红。
可是伤口究竟在哪,又或者说,他这样千疮百孔的身体,正在流血的那个伤口究竟在哪里?他隐藏了什么?有哪里是我未检查到的?
大门还未关,带着冷意的风穿堂而入,“不说话就滚出去。”
“汪汪!”我话音刚落,小狗就摇着尾巴朝我叫了两声,像是害怕被我丢弃,扑过来咬我的裤脚。
“没让你说话。”被它这么一闹,胸口刚沸腾的怒火又稍稍冷却了,我打算先叫清扫机器人来把浴室满地的水渍处理一下,至于这个麻烦精……才刚挪步,忽然感觉裤脚一重。
“我没有自杀。”男人伸长了胳膊来拽我的裤脚,湿润的长发铺散在他的脊背上,“对不起。”他的声音带着重感冒的鼻音,可怜兮兮的。
“……去把门关上。”
小狗屁颠颠跑出去,过了一会儿,传来门合上的沉闷声响。
地上的人知道自己不会被丢出去,松了口气,颤巍巍地收回手,眼见着又要缩回那个沉默的壳里。
“你刚刚在做什么?”我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他,“哪里流血了?”
“……”
“我不喜欢把话重复第二遍。”
“有东西……”
“什么?”
“身体里面。”他盯着地上的瓷砖,缩在浴巾里,听着像是快哭了,“他们塞了东西。”
“……”我几乎语塞,这是我的失职,昨夜,为了维护眼前这人可笑的尊严,我并没有给他做细致的检查。
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沉默,有些慌乱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隐瞒,我没有感觉到……太,太痛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了。”我出声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解释,转身去拿带回来的东西,“刚好带了工具。原本想着把药物给你灌进去的。现在,得先把东西取出来。”
药液可以用家中现有的材料配制,总之主要成分是甘油和水,加上一些舒缓止痛的药物,不算难配。
“塞进去的是什么东西,还记得吗?”
麻烦精摇了摇头,缩在角落,又不肯说话了。
“地上凉。”我叹了口气,微微缓和了语气,拿他没办法。
我总不能一直对他生气,逼他开口说话。事实上,我刚刚竟然会生气,这点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稀奇。
“先在热水里泡着,放松肌肉。”我伸手,原意想扶他,他却很有“自觉”,藤蔓一般缠上来,我只能将他抱起来。
他手长腿也长,缩在我怀里显得很可怜。
当然也很重。
“哭了?”将人放进浴缸,我拨开那些碍事的长发,果然看见他整张脸都湿漉漉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瞳颤动着,一闪而过的碧色,又飞快垂下,眼泪掉得更凶,“对不起……”他向我道歉,没头没尾的。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麻烦精拥有墨绿色的眼瞳,泡在泪水里,在灯光下,像是天然的碧色宝石。
这样的场景,我总觉得是见过的,但记忆一闪而逝,我一时抓不住。
“别哭了。”我没有把人欺负哭的古怪癖好,更没有哄人的耐心,径直站起身。
“先吃点止痛药吧。”我将曼洛琳倒入杯中,喂他喝下,而后便开始调配药液。
“会有些痛,但吃了止痛药,应该会在能忍受的范围内。”我将工具一一摆好,“不知道那东西的体积和材质,如果小一些软一些还好。总之,我会小心一些。”我把一直默默流泪的人从浴缸里抱出来,几乎怀疑他已经哭到脱水了。
“没流鼻涕吧?”为了操作方便,我直接让他面对面坐在我的腿上,臀.部悬空。我坐在凳子上,靠着墙,将他脑后海藻般的长发拢到身前,“不要把鼻涕蹭到我身上。”
“我……啊——”他刚要回答便因为身.下的疼痛而痛叫出声,只是才刚叫出声便又咬住唇不肯发出声音了。
“放松。”我轻抚他满是鸡皮疙瘩的后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身体随着我的动作往上窜,下一瞬,又被我压着肩膀往下按,“别怕,我先检查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趴在我耳边恐怖地喘气,不知是他头发上的水还是眼里的泪,扑簌簌的往我脖子里掉。
“放松,放松……好像是……石头之类的。”体积不算大,但有棱有角的,可能会划伤他的内部。
他在我耳边哭得很凶,一开始只有喘气声,后来就开始念我的名字。
“秦璟,秦璟……”像是把我的名字当做止痛药,他只会说这个。
“嗯。”我应了一声,手很稳,将调配好的液体输送进他的身体内部,垂着眼看他,“不怕。”
……
他的小腹像是吹气球那样微微隆起,他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捧着肚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开始挣扎,要从我怀中逃开。
“不要。”或许是曼洛琳致幻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了,他头一回哭出了声音,像个无助的孩童,捧着肚子惶恐又无措,“不要在你面前……”
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可我早就将他破破烂烂的身体看完了,对他有印象的第一个场景便是他被几个男人压着的凄惨模样。况且昨夜,便是因为他的哀求,我的心软,才漏诊了他体内的东西。
同样的错误,我不想犯第二次。
“不行。”我说得斩钉截铁,手上暗暗蓄力,做好了如果他反抗,我就用力按住他的准备。
可他却仿佛被那两个字钉在原地,方才好不容易泄出的几声呜咽重新被咽了回去,只是垂着头,身子像是搁浅的鱼类,间或痉挛地抖动,连同那些大大小小青青紫紫的伤口,一道抖到了我的眼前。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于这些,已经麻木,漠视,甚至是厌倦了。但此刻,它们蜿蜒缠绕,不由分说地闯入我的视线,堪称浓墨重彩,实在是碍眼至极。
“没什么丢人的,我只把你看做病人。”我扯了扯他身上半披着的浴巾,“诊室里的一切都只会留在诊室,出去我就忘记了。”我难得有耐心,说了如此长的一段话。
“……可这里不是诊室。”
真是一个可怜又可爱的麻烦精。
“我说是就是。”我微微叹了口气,伸手附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小腹上,“专心点。”
……
这场治疗进行得不算顺利。那些人,不,那些垃圾似乎只把他当做一个可以用来承载或者取乐的器具,一个可以肆意地使用、破坏的死物。
大小不一的石头,一些形状各异的树枝,纸团、果核之类的东西。
我早就知道人性之恶永无止境,却还是再一次,无可抑制地感到愤怒痛心。
可实际上,我并没有资格。
我是冷眼旁观者,也曾亲自执刀。
我沉默着,将清洗干净、近乎虚脱的人塞进被褥。他几乎是沾上枕头便睡着了,海藻般的长发湿漉漉地铺散在枕畔。
清扫机器人在卫生间内运作,担惊受怕了一天的小狗吃完狗粮后,也伏在床畔熟睡。
我站在阳台,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橘红色的火光在指间跳跃,像是某种兽类疲惫的眼睛。
四处逸散的烟雾中,我按了按太阳穴,多年前某个夏日傍晚的景象,一张哭得可怜巴巴的脸突兀浮现在眼前。
我似乎……有点想起他是谁了,这个麻烦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