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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来接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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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乘客从接机口出来的那一刻,廖小峰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机场提示,这趟由英国直飞香港的航班突遇强气流颠簸,比原定降落时间晚了将近两个小时。
先出来的乘客惊魂未定,捂着胸口对前来接机的亲朋好友们抱怨,说空姐中途发了遗言纸,害他们以为再也回不到香港。
有位前来接机的女孩哭着扑进男友怀里,脸上的精致妆容花得不成样子。
男友亲亲她的脸,忽然笑着打趣:“想不想知道我的遗言纸写给谁?”
“别乱说!”女孩佯装不满打了他一下,但还是视线抬高,迫切等待他揭晓答案,连抹泪都心不在焉。
见目的达到,他不在意地耸耸肩:“阿妈喽,爸勉强能写一句,对了!还有lucky!到时候你就这么念给它听,”他忽然伸手去挠女孩的腰,“汪汪,汪汪汪……”逗得女孩连失落也顾不上,边跑边讨饶。
廖小峰目送他们跑远,再回头,齐天磊就站在身后五米远的地方定定望着自己。
其实这趟他不该来,一周前他还不知道齐天磊要返港的消息,是齐淑兰偷偷通知他。
淑兰说沈震派人定了机票,但齐天磊有自己的规划,打算提前两天返港,兄妹俩默契地保持缄默,只是齐淑兰的缄默对象不包括廖小峰。
是从来都不包括廖小峰。
不知怎的她就记住了庞奶奶家的电话号码,经常趁看守不备给庞奶奶家打电话,后来又记住了廖小峰家的座机、廖小峰的手机以及廖小婷的手机。
这么多年,尽管沈震带她搬进半山豪宅,但同深水埗的旧楼依然关系密切。
几天前,她来电话要廖小峰陪她去接机,明知她瞒着佣人溜出来的几率为零,但廖小峰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答应之后又开始后悔,数次挣扎与纠结,最后还是换上熨好的衬衫随意套了件夹克出门了。
对视的刹那,他的目光犹如千斤重,不由自主沿着齐天磊的胸膛往下滑。
一别八年,齐天磊要比从前沉稳许多,个子高了,肩膀也宽上不少,只是皮肤较从前白皙,许是英国的天气不好,三天两头晒不着太阳,他穿一身长到膝盖的薄款卡其色风衣,香港比英国热,因此下了飞机他便将领口的丝巾摘下来塞进衬衫口袋,由于头发全往后梳,即便廖小峰刻意避开视线,也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的目光同样在自己身上打转,甚至能想象到一边深且一边不着痕迹的两枚酒窝。
只好局促地捏紧夹克下摆,蓝色夹克布水洗得有些褪色,他忽然后悔不该穿这件衣服来。
齐天磊的皮鞋慢慢靠近,最终停在一步之外,微微欠身:“来接人?”
“来接你!”廖小峰抬一下眼睛,又很快落下,随即立刻解释,“淑兰让我陪她来接你,但我想她应该来不了。”
说完轻轻吐了口气,眼睛忽然瞥见齐天磊拎着的行李包,从半开的拉链中露出纸页一隅。
于是他忍不住想,齐天磊的遗言纸会写给谁?
沈震?齐淑兰?或者……或者一同去英国留学,那个被齐淑兰亲切称呼为“Sally姐姐”的女孩?
感受到他注意力的落脚点,齐天磊索性抽出那张纸递过去:“麻烦帮我处理掉。”
“怎么什么也没写?”廖小峰微怔,待看清空白的遗言纸后,不禁追问。
“不知道该写给谁。”齐天磊表情平淡,说得好像跟自己无关,然而廖小峰却觉得这句话令他心里发酸。
发酸的同时有股小小的庆幸,一开始想不明白,待走到老旧的塑料座椅区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来时,他才终于琢磨过味来。
是遇见温霞那次,他看着疯跑的陆小敏,心中油然生出钻心的嫉妒。
论懂事,他比谁都明白温霞的不易,但那天他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久久补不完整。
此刻假如这张遗言纸上写了其他人的名字,那他也会崩溃,并且糟糕的是,恐怕再也没有一个角落供他肆无忌惮地宣泄。
想到这里,他悄悄将遗言纸折叠好塞进口袋,却听齐天磊对着外头排长队等车的人感慨道:“还是这么多人啊!”
香港就没有人少的时候,排队等的士排了半个钟头,刚上车,廖小峰报了个酒店名字。
提前回来的意思是不想住半山别墅,齐淑兰在电话里特意强调过。
因此来之前,廖小峰提前预定好酒店,当然,是顶级那几家的其中之一,连定金也付过了,可后排的齐天磊忽然打断:“去深水埗。”
司机没急着开,咂嘴不耐烦地看向副驾,看得廖小峰只好重复:“嗯,去深水埗。”
情况同他预想得不一样,但他鬼使神差没有拒绝。
旧楼的外观没有变,然而上到六楼推开门,家里却是大变样,原本的水泥地贴了瓷砖,新的方桌折起来戗在墙边,双人沙发面前终于摆了台电视,靠近主卧门口,孤零零一个巴掌大的茶几用来放置座机电话。
两边卧室以及卫生间的墙面均做了粉刷,床也换了,比原来宽敞。
唯一不变的是窗外的霓虹,但好像也换了新招牌。
廖小婷的东西不多,基本堆在小卧室,她住校四年,马上毕业又要搬去和张立轩同居,两个人预备年底结婚。
家里只剩个单身汉,没预料齐天磊会来,昨晚换下的内裤还搭在沙发扶手边,廖小峰彻底忘记这件事,甫一开门立刻冲进屋去收,收也收不安生,被板凳绊了下脚险些栽倒。
等藏好内裤从卧室出来,齐天磊已经进屋放好行李,脱下风衣搭在内裤方才搭的地方,边解袖口边认真端详墙上的旧照片。
以前念书的时候,家里的老照片只有原住民堂叔的遗照,以及廖大正、温霞同两个孩子的合影,全都黄黄的看不清晰。
后来小婷考上港大,立轩送了台照相机作为升学礼物,照片便越来越多。
张立轩自己就是个发烧友,他家中有间暗房专门用来冲洗照片,小婷经常去他家冲照片,冲完觉得好就裱起来挂满墙,没地方挂便挑了些拿到这边来。
大都是出去玩的合影,其中有两张是他们几个去长洲玩的合影,拢共洗了6张,有两张挂在这面墙上,其余分散在各自手里。
齐天磊忍不住凑近,挽袖子的手顿时放缓,照片上廖小峰牵着齐淑兰站得笔直,他自己则从后方搭了条手臂到廖小峰肩上,脸颊肉贴着廖小峰的鬈发,笑得很开心,因为开心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觉得陌生。
看了好几分钟,随后目光上移,另一张边角夹着廖小峰的单人照,穿正装,白色背景,用来应聘入职用,廖小峰换工作换得不勤,照片还是前年拍的,拍完随手夹在相框边角,要用时取一张擦擦灰,方便且不易丢,到目前为止用得只剩最后一张。
以为他在看合照,廖小峰打了水用毛巾沾湿拧干拿出来,说:“两张有一张是你的,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没能寄给你。”
齐天磊愣了一下,随即敛下眸子接过毛巾:“还是放在家里吧,”他单手拿起风衣抖了两下,这才把脸埋进毛巾,却不立即擦,而是轻轻嗅了嗅毛巾上的肥皂香,味道打开久远的记忆,终于心满意足地把脸往上蹭,又问,“奶奶还好吗?”
问的是庞奶奶,庞奶奶去年生了场大病,现在已经拄起了柺,由于腿脚不便,庞大勇索性将楼下单位卖了,换了间有电梯的单位,就在两条街外。
大勇现在已是警长,说来也算有缘,居然调去跟了徐世昌,每天早出晚归,动不动出外勤找不到人,但他出任务前都不忘给廖小峰发消息,发完当天,廖小峰下了班便会去庞奶奶家吃饭坐一坐。
偶尔小婷也会来,带着张立轩一起,这时庞奶奶便会拉着小婷的手一遍遍说她小时候的故事。
人老了总归不中用,每天活得只剩个躯壳,但从前的记忆犹如刀刻,时间抹杀不了一点反而历久弥新。
今天庞大勇回家住,齐天磊想去看看庞奶奶,于是两个人收拾一番出了门,廖小峰提前给大勇打了电话,没打通,想了想,转而给小婷打了一个,又没打通,只好少买一半烧鹅,连同若干肉菜拎过去。
齐天磊好像回到第一次造访深水埗时那样,对什么都很好奇,也对,连续过了八年白人生活,他连烧鹅什么味道都快忘了,但也只是暂时,逛完一遍市场,再在傍晚的香港街头走一走,就什么都回来了。
他和廖小峰没那么多话说,仅限于这里那里有哪间店换了招牌,原来的店搬去哪里云云,但气氛倒也不算尴尬。
然而又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过马路时有人撞了下廖小峰的肩膀,将他手里的番茄撞得掉在地上,其中一个咕噜噜滚到齐天磊脚边,后者蹲下捡起,却在廖小峰伸手来接时放进自己的袋子,而后把手抄回风衣口袋。
不动声色地拒绝接触。
廖小峰不由攥紧手里的东西,他心里不好受可却仍然打起精神避免出现同样状况,到庞奶奶家楼下才松开。
按了半天门铃里头才有动静,奶奶以为是庞大勇,慢悠悠开门竟发现是廖小峰,高兴是高兴,但脑袋要缓一会,继而高举双手准备上去捞住其肩膀,然而视线很快落在微笑的齐天磊身上,忽然嘴唇就开始哆嗦,她踩着拖鞋往外走了两步,眼珠子一直在齐天磊脸上滚,随即咧开嘴,浑浊的眼眶逐渐变得湿润:“是天磊?天磊回来了?”
“回来了,以后再也不走了。”齐天磊说。
廖小峰轻而深地吐了两口气,到这里,他的心终于落得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