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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用这笔钱好好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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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正的葬礼格外冷清,除了深水埗的邻居,也就只有鼎爷带了个小弟前来祭拜。
这个因犯错坐过牢,又因要养一双儿女而洗手不干的父亲草草结束了一生,他的颈脊椎被齐康掉下楼的冲击直接折断,估计没受什么折磨便咽了气。
而齐康还躺在医院,全身缠满绷带。
医生说他的脊椎也断了,不过位置并不致命,目前已度过危险期,命能保住但大概率将来要坐轮椅。
清醒后,他说了事情经过,原来是绑匪通过送报夹带书信,把真正交易的时间、地点传递给他,还威胁不准告诉任何人。
和廖大正把钱送到后,由于救子心切,他和那帮绑匪扭打起来,最终不敌被人推下楼。
等救援赶来的时候,绑匪们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只剩被遗留在现场的三个人。
O记在齐康的枕头下面找到了那封信,对方及其小心,是用旧报纸上剪下来的字一个个拼出来的,送到法政科但没检验出什么比较有用的痕迹。
再问齐天磊,同样没得到有用信息,被关的那几天,他全程被蒙住眼睛,且绑匪都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流,转移的时候,还给他打了镇静药物。
唯一起作用的反而是那只断指,不是从齐天磊手上切下来的,那么应该来自绑匪之一。
断指被磨去指纹,据法证报告上称,断指来自一名女性,且能从指甲缝里提取出残留没刮干净的红色甲油,至于其他,则要等断指送到第三方检测机构进行更深入的检测后才能得出。
徐世昌前来吊唁,见兄妹俩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烧纸,其中小的哭得眼圈泛红,大的面无表情搂着小的,目光平静、沉着,他心里不免唏嘘,在这桩案件中,司机死得最是无辜:“小峰是吧?能不能再回忆回忆,你当时真的没有看清楼顶那个人?”
一旁帮忙的庞奶奶过来拦:“你们别再问了,孩子受了那么大打击,他……”
“奶奶!我可以,”廖小峰说,他支起上半身,将怀里的妹妹丢给庞奶奶,由于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发软险些栽倒,还好扶了下地,“徐警官,当时事发突然我不敢靠得太近,加上天黑雨下得又大,我真的没有看清。”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徐世昌,令后者再次肯定他的证词,可一个成年不久又刚死了父亲的学生仔怎能如此镇定?
“好,你父亲的事应该是意外,那帮绑匪我们一定会抓到!”
徐世昌说完,听见对面轻轻点了下头:“嗯。”
这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拿着块记事板进来沟通明天出殡的细节,只见廖小峰带他去角落的靠椅处坐着,按照流程一项项勾、一项项过,说得工作人员连连点头,徐世昌眯了眯眼睛,自嘲方才唐突的臆断。
过完流程,庞奶奶忙着哄小婷,见香案的香即将烧完,廖小峰紧走几步去添,之后来了两位吊唁者,他赶忙站到一边接待,等人走后又去摆椅子、接花篮,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送来的新花篮写着庞大勇和庞奶奶的名字,大勇没来,他今天碰巧要考警察试,庞奶奶早晨来帮忙的时候特意打了招呼,但她显然不知道孙子为何瞒着自己花钱订了个高档花篮,不过花篮很快便被齐天磊的花圈比下去。
齐天磊不单订了花圈,甚至遣了全香港最贵的殡仪公司前来接手。
面对乌泱泱的司仪、乐队、法事师傅等组成的大队伍,廖小峰礼貌拒绝,领头的仍想争取,给齐天磊打去电话说明情况,那边短暂沉默了几秒后说算了,让把骨灰盒、衣服以及要烧的纸扎用品留下即可。
放在往常齐天磊是不会这么快妥协的,即便会妥协,也要在廖小峰这儿争一争,但他这次破天荒没有争。
也许是劫后余生多多少少令这个人的性格有了些改变,又或者两个人的关系终究回不去从前,总之不管是哪一种,都心照不宣划下终结的句点。
因这共同的默契,时至今日,廖小峰都没有想过主动联系齐天磊。
他不问,也能知道。
张立轩和何睿方每隔两天都会去病房探看齐天磊,还有廖小婷,她给齐天磊打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是问齐家两兄妹的身体,第二次是问大哥会不会回来。
齐天磊在第二次保持沉默,没有回答便挂断电话。
廖小婷的伤心里有一小部分因为这个,但她不敢问她哥,她懂得看脸色,旁人不清楚,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哥哥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她的眼睛。
到了夜里,张立轩和何睿方来殡仪馆陪夜,庞奶奶累了一天硬被几人劝回了家。
两个人是直接从齐天磊的病房过来的。
“大后天天磊出院,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他?”何睿方上完香盘腿坐在廖小峰身边。
张立轩刚把外套脱下来盖在熟睡的小婷身上,闻言用胳膊肘碰他,转移话题:“我们今天去见了淑兰,小峰你别担心,淑兰的情况不算坏,能走能跑能跳,而且她也能认出我们,还提过你呢。”
张立轩的本意是想让廖小峰放下包袱,可哪有这么容易。
只见廖小峰垂下视线盯着面前的火盆,好半天才闷闷地回了一句:“是吗……”
在事故当天,他抱着受伤的齐淑兰奔跑在雨里,好不容易叫来了帮手,直到坐在救护车上的时候,他的心仍在发飘,好像心脏永远停留在被砸烂的车前,离开的唯有躯壳。
上了车关上门的刹那,他远远瞥见齐天磊被搀扶着上了另一辆车,走得很僵硬,目光发直。
他曾无数次回想那个时刻,竟记不清齐天磊有没有望他。
然而他已经当自己是个罪人,因此觉得不望比望好,更能让他接受。
后来他在手术室外守了半个钟头,随着沈震到来,他被无情撵走,沈震的原话是:“如果淑兰救不回来,我一定要你偿命!”
不是没想过偿命,可走到楼下,廖大正已经代替他做了这件事。
警车乌泱乌泱开道,从救护车上下来两架轮床,前一架生死极速往手术室方向冲,后一架也快,却是送到急诊,给医生听心跳、看瞳孔,几分钟后,帘子再度拉开,医生下定论:可以送去停尸间。
有差佬陪同,告知身份后,廖小峰得了掀开盖布的权利。
看着廖大正血肉模糊的脸,他终于觉得心跳再次回来,懊悔中开始细想无数种可能。
假如自己早点出现,假如通知廖大正从车里出来,再假如自己跟着齐康上楼……但种种可能没办法保证齐天磊的安全,两个之间他舍弃不了任何一个,不!是三个之间他舍弃不了任何一个!
想来想去找不到万全之法,无论哪条路好像最后都会指向死局,他便自然而然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错的是自己,可最终代他过的却是父亲。
前因后果,张立轩同何睿方也都听说了,何睿方思考事情偏理性,他觉得不能怪廖小峰,自己也是这么跟齐天磊说的,然而两个往日亲密无间的朋友仿佛商量好似的给了他模凌两可的反应,不免令他心焦。
于是不顾张立轩的敲打,何睿方继续说:“再不去看就没机会了,沈爵士说要把天磊送去英国!”
廖小峰闻言抬了下眼皮,但没完全抬起来便重新落下去:“嗯,挺好。”
这次,何睿方再说不出话来,终于意识到事情比他想得要复杂许多。
张立轩伸手给翻过身的廖小婷拾起落下的袖子,然后回头看了眼面色发白的廖小峰,他轻轻叹了口气,问:“小峰,你后面有什么打算?等会考成绩出来,你……”
“不念了,”廖小峰摸了摸鼻子平静抬头,目光落在小婷后背散落的头发上,“感觉……我考得也不好,现在最重要是把小婷养大,这样爸去得也安心。”
好在他已成年,不用再被社属抓去福利院。
何睿方与张立轩对视一眼,他们一个家教严苛,一个财力有限,断不会像齐天磊那样说出负责兄妹俩往后几年学费这样的豪言壮语。
“那好吧,以后有事你尽管开口,我和立轩一定义不容辞!”
廖大正的葬礼结束,廖小峰便陷入疯狂见工阶段,他好像想通过忙碌忘掉一些事,明明账户里还有些存款,经济压力一时半会没那么重。
庞大勇比他多几年经验,闲下来会帮他一起翻报纸、听电台。
经历父亲的去世,廖小婷的性子也沉稳起来,好像这个躲在哥哥背后的小女孩一夜之间长大了,以至于大哥会不会回来、说好去英国的下文她都没有再问,连平常最讨厌的念书也主动乖乖完成。
这天吃了早饭送完妹妹,廖小峰坐在方桌前翻报纸,只不过瞥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便再也挪不开。
上个星期周末那天被他用红笔标了个小小的叉,那是齐天磊离开香港去英国的日子,他竟忘记直到今天才想起。
想起又再度硬逼着自己忘记,将眼睛里涌出的水雾眨干,拿了笔在一份打字员招聘广告上画了个圈。
谁都为他的从容与镇定感到安心,伤疤会永远存在,但坚强活下去的勇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期间廖小峰去偷偷看过齐淑兰,齐淑兰转了院,被沈震安排进了沈琳当初待的养和。
等齐淑兰状况稳定,也要飞去英国进行深切治疗。
事故还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齐淑兰的智力、记忆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就算做手术也无法治愈,顶多可以遏制病情发展。
因为这个,沈震将廖小峰列入继齐康之后又一个害了他家的下等人名单之中,他不允许廖小峰接近医院,连看病带的礼物也不准进。
廖小峰在医院外徘徊了一下午,终于从住院大楼的窗户边看见向自己挥手的齐淑兰,这才稍稍放了心。
然而当齐淑兰颇为不解地问外公嫂子为什么不进病房看她时,沈震突然后知后觉出了什么。
之后,那扇窗户再也没出现过齐淑兰的身影。
一晃三个月过去,生活逐渐并入正轨,念书的念书、工作的工作,谁也无心留意追着身后跑的时间。
这天廖小峰下班回家,他穿了件廉价衬衫,两边袖子挽到胳膊肘,拎了刚买的菜在门外喊廖小婷,廖小婷正温习功课,接过他手里的菜送去厨房途中,嘴里仍在背诵英文单词。
“小峰,桌上有你的信!”庞奶奶边摘菜边探头提醒,廖小婷也突然想起,走到桌边拿起信封递过去:“哥,是英国寄来的。”
廖小峰一怔,随即接过捏在手心,凭触感察觉里面的东西有些硬,他没急着拆开,把滑下来的袖子重新捋上去,然后对着小婷嘱咐:“哥先上去洗衣服,一会儿下来吃饭。”
他将背包往上提了提,上楼进屋后随信一起扔在桌上,然后脱去衬衫、汗衫丢进水盆。
其实没有几件衣服要洗,大部分小婷已经帮他洗过晾起来了,但他还是想找点事做,于是洗完了衣服又随手扫了地,然后整理桌上的旧报纸。
可深水埗的旧楼无论怎么收拾看上去仍是杂乱无章。
修完了收讯不好的收音机,他坐下来发呆,没心思吃饭,小婷也没上来喊,应该是知道他不会下来吃,把饭给他留起来了。
才终于硬着头皮去拆信。
信上是连写漂亮的英文字母,以及不那么工整的中文书写,以前齐天磊似乎说过,他小时候英文书写几乎年年拿奖。
想到这里,廖小峰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下意识屏住呼吸沿着边缘小心揭开。
只有一张存折,存折上竟有50万英镑!
以及夹着张纸条。
——“小峰,用这笔钱好好生活。”
短短一句话,即便没那么工整,但好像痕迹立刻刻印在他视网膜上,闭上眼都能看见。
只好捏着存折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走,走了好几趟,才失神般靠着墙蹲在地上。
可是他凭什么可以好好生活?他没这个资格!
存折瞬间被捏变了形,连呼吸也突然紊乱难以控制,很久之后廖小峰才发现新换的汗衫湿了前襟,纵使炎热但眼泪的冰凉令他不住颤抖,像赤道久违地等来滂沱大雨。
茂密的植被被雨点压弯了腰,露出所有脆弱的土地。
窗外的霓虹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