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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徐媪感觉自己做了个噩梦,清晨冷冽,她兀自惊出了一身热汗。

      梦境太过清晰,那模糊的黑影言犹在耳,好似真的来过她屋中一般。

      她家男人昨晚喝了不少酒,此时在身侧睡得如同死猪,齁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听得徐媪心烦意乱。

      她绕过熟睡的男人披衣下榻,来到镜前,伸出舌头左右瞧了瞧。

      舌头尚在,完好无损。

      徐媪长舒了口气,昨日她在小院被吓了一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待她穿好衣裳,天已透亮,厨房管事来敲门,催促她家男人起身随他去市集采买府上一日的肉菜用度。

      徐媪摇了男人几下,男人纹丝不动。

      管事催得紧,她心急上前猛推了一把,男人似乎还没醒酒,厉声喝了徐媪一句,转身又接着睡过去。

      徐媪气极了,张口要骂,平日伶牙俐齿的她却吐不出来一个字,口中那条完整的舌头仿佛已经失去了它的功用。

      她嘴里发出几声刺耳鸦叫,他男人被叫声吓醒,见徐媪两眼一翻,在床边晕了过去。

      —

      廊庑下寂静,祥福掀开门帘,同一个身材矮小的仆人低声道:“进去吧,老主君起身了。”

      痴奴口齿不清,嘴里如同含了个枣,低声应道:“谢……谢过大管家通传。”

      祥福慈和地拍了拍他肩头,引他进屋。

      许知春双眼微眯,躬着背坐在椅子上任一个老媪给他梳发。

      白发寥落稀疏,抓在手里只剩小指粗的一把。

      痴奴行过礼后,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到许知春眼前。

      许知春伸手接过,放在膝头翻看。

      最近他眼神愈发不好,索性将书举起来,眯眼对着窗口午后的日光,却只得以看清封皮上的“异闻录五”四个大字。

      他将书递给祥福。

      祥福翻开扉页念了几个简短的故事名字,许知春觉得无甚趣味,摆手示意祥福停下。

      祥福将书收在了床头显眼的地方,改日老主君想起来,定然又会让他读来听的。

      大郎君这几年给老主君送来不少书籍,《异闻录》此前已有一至四册,此次是新编的第五册。

      其中内容多是坊间流传的奇闻轶事,以僧道捉妖降鬼居多,大郎君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让公主府门人将新搜集而来的各地异闻编录成册,送回府上给老主君消遣解闷。

      虽然祖孙二人多有隔阂,但是大郎君心里一刻不曾放下老主君,公主府有的,他必定也会送回府上一份,倒是老主君有些偏心。

      老主君乃当朝大儒,学通古今,曾官至太学博士,如今朝中好些官员都曾经是他的弟子,可他辞官以来,却整日以翻看此等闲书为乐。

      祥福暗自叹息,老主君这些年为了二郎君,仿佛着了魔。

      大白牛厌胜妖鬼,便是其中一本《异闻录》中所提到的方法。

      当时整个圣京城都找不出一头白牛,许老主君不死心,派人多番打听,最后远道去了拒阳,花重金才寻得一头。

      白牛拴在小院后,也未见二郎君与从前有什么不同,可老主君仍旧对此等事情乐此不疲。

      给许知春梳好发,老媪端着水盆出门去了。

      痴奴上前给许知春捏起背来,他力道适中,手法娴熟,很得许知春的心意。

      从前许晏还住在家中时,许知春常传痴奴过来给他捏背。

      痴奴二十五六岁,比许晏年长几岁,虽然其貌不扬,说话也不利索,但是为人老实,办事牢靠,从小便陪在许晏身侧,如今随着许晏住在公主府,不常归家。

      许晏尚永宁公主刚满三载,永宁公主便薨逝了。

      其间,永宁公主缠绵病榻两年有余,都是许晏亲自照顾。

      本来康健的许晏,经受丧妻之痛,如今几近柴毁骨立,加之慧慈君寺尚未完工,琐事压身,许知春难免要关切他两句。

      “大郎还是讳疾忌医,不肯按时吃药么?”

      痴奴说话费力,恭谨应道:“奴……奴按着老……老主君吩咐,每日看着大……大郎君吃药,他如今……饭……饭也可多吃些了。”

      永宁公主薨逝后,许晏忍着悲恸继续建造慧慈君寺,如今大殿和禅房均已落成,唯有佛塔仍在施工中。

      许晏不知寝食,凡事亲力亲为,将对亡妻的思念化作寺中的一砖一石。

      “此塔顺利建好,为我妻日夜祈福,我这条命又有什么要紧。”这些话,痴奴是不能告诉老主君的。

      许知春不甚满意地拍了拍痴奴的手,示意他停下,“大郎离府的这几年,你捏背的手法倒是有些生疏了。”

      痴奴停下,垂手站在一侧,“可不是……奴回去好好练练,再……来服侍老主君。”

      说话间,祥福递过来一个精致木盒,“这是西域出产的石蜜,前几日胡太尉派人送来的,老主君没舍得吃,留给大郎君补身体的。”

      痴奴欢喜道:“奴……替大郎君,谢……谢过老主君。”

      “公主出殡的一应事宜准备得如何?”

      当朝王公贵族离世,大多停灵在家中,待半年后再择吉日下葬。

      “早就……准备好了,太……后传旨,说是待年中,公主的祭日过后再……再行葬礼。”

      许知春颔首,闭目不再说话,痴奴极有眼色,随即躬身退了出去。

      六年前,许晏十七岁,机敏聪慧,温和知礼,人人称道。

      许知春也因这个孙子也颇为自豪。

      一次偶然的机会,许知春在他书房找到了一本快翻烂的手札,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的全部是营造术法,手札下还压着几份没有画完的图纸。

      图中宫殿庙宇极为宏丽,佛祖菩萨或坐或卧,惟妙惟肖,梁柱榫卯贴金镶银,每个节点都有精细的手绘图和用料表。

      幼年天子继位以来,曹太后独揽大权,任用西域高僧为国师,大肆崇佛,在各地广兴佛寺,劳民伤财,以致民不聊生。

      恢弘寺庙拔地而起,几年间遍布圣京,使鬼神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

      民夫背井离乡,从各地远来圣京修建佛寺,能活着回去的十不有三。

      许知春痛心赋税沉重,民不堪命,他屡次上书,可奏折均被驳回。

      他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却无力改变国之现状,内心愤懑不已,自知人微言轻,索性辞官归家,并从此立誓不踏足佛寺,不与僧人往来。

      此事,朝中,家中人尽皆知,身为他长孙的许晏,自然不会不知道。

      许知春大为震怒,许晏小小年纪便懂得投太后喜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偷钻研营造之术,且设计的都是佛寺庙宇。

      这与为虎作伥有何区别!

      许知春查阅了去岁送许晏新编的一套九经三史,一年过去,书上几乎没有翻看的痕迹。

      许知春问起,太学的旧日同僚才不得不开口,自打他辞官后,许晏经常逃学,太学中几乎摸不到他的踪影。

      许晏这是铁了心要走营造之途,许知春深知他聪慧过人,若是入了营造门,难免不会成为朝廷剥削民众的一把利刃。

      许知春头一次在祠堂对他用了家法,又将他锁在书房中禁足,勒令他不准再学营造术。

      起初,许晏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副死也不回头的架势,任祖父怎么打他都咬定日后定要入匠作监。

      被关了几天后,他似有所悔过,当着许知春的面将此前的手稿一一撕碎,背地里却派痴奴将他所藏下的一份行宫手稿偷偷送去给同窗在匠作监供职的父亲,由他转呈给了曹太后。

      曹太后看过手稿,对许晏大为赞赏,宣他进宫完善图纸,并按照他所设计在乾阳建造了一处行宫。

      许晏从此走上营造之途,而后平步青云,官至匠作少府,再由不得许知春不愿了。

      阳光铺陈在脸上,闭眸枯坐的白发老人长叹了一声。

      —

      老马夫从商县归来时,已经是十日后了。

      此次送大娘子和三郎君去商县探亲,他倒是多日没有再梦见过李甲。

      说来也奇怪,在商县袁府时,他傍晚也随着袁家下人喝过几次酒,但却都是夜夜无梦,一觉睡到大天亮。

      前两次在梦中,看见李甲都是跟永安郎君在一起的,反而让老马夫有些欣慰。

      他推门进屋,桌面上端正摆着两条羊窟利,他明明记得,他去商县之前,将那两条莫名出现的羊窟利放在了床下的箱笼里了,怎么此时又出现在了桌子上?

      他急忙从床下拉出箱笼,掀盖就见那两条羊窟利躺在李甲生前的旧物上,并未被动过分毫。

      桌上的这两条是谁买来的?老马夫心头狐疑,片刻,又瞥向了桌上的酒囊。

      他拿起酒囊掂了掂。

      酒囊轻飘飘地,里头一滴酒也不剩,他索性将酒囊往腋下一夹便出了门。

      当晚,青瑶捏着吞心虫蹲在老马夫的房顶,待老马夫睡去,吞心引着她第三次入了老马夫的梦境。

      吞心将青瑶编织好的梦境,徐徐展现在老马夫眼前……

      十六年前,酷暑,暴雨初晴。

      老马夫与许家一众健仆在城郊山崖底发现两具尸体,不远处还发现了两匹死马,从马鞍来看,正是许家的马匹。

      两具尸体已被溽暑的雨水泡的四肢肿胀,面目全非,衣衫被胀大的身体撑得寸寸开裂,露出腐烂的皮肉。

      皮肉上叮满了嗜血蝇虫,场面极其可怖。

      尸体上的衣物,与许永安和李甲离家时所穿别无二致。

      几个健仆知道老马夫与李甲父子情深,极力拉住他不让他上前去看,可又怎能拦得住发了狂的老马夫。

      他瘫坐在尸体前,神情恍惚,不信眼前的人就是儿子和少主,嘴里一直絮叨着:“这不是永安郎君和李甲,再去别处找找,再去别处找……”

      其中一人不忍,将老马夫敲晕后带回了府中。

      李甲下葬那天,众人散去,老马夫一人坐在坟头,久久不肯离去。

      他手里拿着一个酒囊,将其中的酒水浇在了李甲的坟头。

      老马夫独自坐在濡湿的草地上,在炎炎烈日下陪着爱子。

      “阿爹。”老马夫似乎打了一个极短的盹,睁眼就见李甲站在他面前,俯身朝他憨笑,日光在他背后晕开,让他整个人如同镶了一层金边。

      “阿爹,儿要陪永安郎君一同离家,阿爹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莫多饮酒,不要让儿担心。”

      从前李甲多次入他梦中,从未有一次开口说话,这次居然破天荒地同他说了这么多。

      老马夫喜极而泣,拉住李甲的双手不放,一直点头,“我儿不用担心,老主君照拂阿爹,阿爹活得很好,只是日日想你,盼着见你。”

      李甲目光抚过老马夫凹陷的脸颊,心疼道:“阿爹,您给儿买的羊窟利,儿吃到了,我们父子心有灵犀,儿也买了两条给阿爹,阿爹日后不要念儿,因儿忠心护主,不日就要投胎去个好人家,儿很开心,希望阿爹也能放下。”

      老马夫手上倏而一空,抬眼便见李甲在日光洒落的一片盛金中转身离去。

      老马夫恍惚地从地上站起,看着李甲走上了一条满眼青绿的大路,路中间满是盛放的野花,随风轻摆。

      李甲一步一回顾,笑着朝他挥手,“阿爹,梦为了缘,儿今日来与您道别,阿爹兀自珍重,不要再念儿……回去吧,记得您答应儿的话。”

      老马夫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躺在床上沉默了许久。

      快天亮时,他起身来到桌边,撕下一块肉干来,放入口中轻轻嚼着。

      床下的箱笼中,他梦里买给李甲的两条羊窟利不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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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段评已开启,欢迎宝儿们收藏评论^_^ 不会弃坑,有榜随榜更,无榜也会按原计划写完,感谢大家能来。 放两个我的古言预收文《暴君驾崩后》,《盛世长街》,快来我专栏收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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