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皮影》成楠

1、始

　　老刘家的粮食快告罄了。

　　今年冬天格外冷，正值腊月，外面寒风凛冽，风中雪花飞旋，雪势虽不大，但泥地上已积起薄薄的一层雪，偶有几处地方裸露出黑色岩石。

　　刘陶蹲在草棚子里，乌发梳成两个双丫髻，身上穿着的小袄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

　　她今年刚满九岁，四年前父亲跟人上山打猎，谁知被老虎咬死了，家里唯剩下母亲和爷爷，此时的她秀眉蹙起，脸上显露出不符年龄的愁色，一双眼睛呆呆望着院子外的木栅栏。

　　木栅栏很久没人修了，一个个木桩子歪斜稀疏，孤零零立在雪中。

　　“娃儿，给你留了米汤。”

　　开门声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随之传来。

　　刘陶闻声，动动蹲麻的腿，起身小跑出草棚子，接过老人手中的黑瓷碗。

　　满满一碗米汤，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热气直往外冒，扑问刘陶的面颊。

　　“娃儿，外边冷，进屋坐。”老刘劝，声音透出一丝无奈。

　　他年岁已高，须发皆白，说话时牵动满脸褶子，但意外让人感到和蔼可亲。

　　“不了，爷爷。”刘陶摇头：“我想在外面看雪。”

　　“你这娃子。”

　　老刘自知劝不动孙女，对满目飘飞的雪叹口气，转身回屋。

　　刘陶见身影离开，倾碗将米汤喝完，米汤看着多，实际里面没几粒米。

　　她随便一抹嘴，继续回草棚子蹲着。

　　困乏感涌上脑袋，偏又有冷风灌进棚子，使刘陶打了个哆嗦，一瞬间清醒不少，她眨眨眼，朝远处一望，竟隐约望见山里有个移动的小黑点。

　　刘陶睡意顿消，赶紧跑到木栅栏边，踮起脚尖使劲往远处望。

　　不错，小黑点正是一个人影，不断地近了，近了。

　　人影也看见了刘陶，冲她招手，大声喊：“是陶丫头不？去叫叫你家大人！”

　　刘陶想也没想，一个猛窜推门进屋，气息不稳：“爷爷，阿娘，有人来了！”

　　刘陶的母亲刘婉坐在炕上，手里不慌不忙做着针线活儿，一针一线飞速穿梭，闻言头也不抬地问：“急什么？谁来了？”

　　“是……”刘陶一时答不上来。

　　“是我呀！镇子上的王婆，不认识了？”爽朗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帮刘陶解了围。

　　站在门外的是位四十上下的妇人，身材微胖，粗布麻衫裹身，圆脸圆眼，鼻尖旁有颗惹眼的黑痣。

　　“这大冷天的！”王婆边跺脚，边用手拍掉肩头薄雪，待雪落尽，跨过门槛走进屋。

　　冷风夹杂细雪涌进屋子，寒气逼人。

　　刘陶赶忙去关门。

　　刘母放下手中活儿，腾出位置让王婆坐，自己去找招待客人的东西，找来找去，只找到两只豁了口的破茶碗，拿出一只摆在炕上，满上热水。

　　“寒舍简陋，没什么好东西。”刘母赔笑，一歪身坐到炕头上。

　　“不打紧不打紧。”王婆摆手，右手端起碗喝上一口热水，咂咂嘴放下碗，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告诉刘娘子件大好事，长话短说吧，镇上的李员外，刘娘子知道不？”

　　刘母思忖，片刻后点头。

　　李员外是镇上有名的富户，家财万贯，附近的人都知晓这个人物。

　　“那李员外新纳了一房小妾，正巧，七天后是小妾的生辰，那小妾儿时酷喜皮影戏，如今已多年没看了，便想在生辰那日再看一场。”王婆又端起碗抿上一口水：“李员外现今四处搜罗戏班子，苦奈找不到人，他府上人问到我头上，我就推了你们老刘家，我记得老刘早年不有个皮影班子？他当年演的皮影戏，在镇上可受欢迎呢！”

　　她顿了顿，手掩着嘴小声道：“李员外出手大方，能在他府上演皮影戏，酬劳必不会少，我是念着曾经两家交情，才找来你们家。”

　　说罢，她有意环顾了一下四面漏风的屋子。

　　“这……”刘母犹豫，刘家戏班早已是陈年旧事，几年前就散了。

　　她拿不定主意，望向一旁老刘：“这还得问过公公。”

　　此话一出，屋内人目光全集中在老刘身上。

　　老刘背靠椅子，不言语，浑浊的眼珠望向窗外，眼中的光却是清明平和，似在追忆往事。

　　屋子里陷入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谢谢王婶，爷爷知道这事了。”刘陶见没人说话，笑嘻嘻凑上来，出声打破沉寂。

　　“哟，方才没仔细看，两月不见，陶丫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王婆从布兜里掏出一块饴糖，塞到刘陶手里，笑道：“我家那浑小子天天念着你，说你不在，都没人陪他玩。”

　　“谢谢婶。”刘陶喜上眉梢，咧开嘴笑，刻意忽略王婆后半句话。

　　王婶家的小子，她才不要和他玩呢！

　　“好了，事情也说完了，我就不搅扰您二位了。”王婆起身准备离开：“三天后给我答复，好好考虑一下哈。”

　　“好，王婶您慢走。”刘母出门送人。

　　刘陶也跟着出去玩了会儿，天色晚时才回屋睡觉。

　　夜里依旧冷风呼啸，狂风拍打着老刘家的屋瓦，发出沉闷的“哐当哐当”声。

　　刘陶睡不安稳，模糊间听到窸窣穿衣声，她爬起身探头，只见黑暗中，老刘披衣迎着月光下了炕。

　　“爷爷，你去哪儿？”刘陶用气声问。

　　老刘转头，给她比噤声动作，示意她躺回去，别吵醒刘母。

　　刘陶不依，她见母亲睡熟，轻手轻脚下炕，趿上鞋，拽了拽老刘衣角，眼巴巴道：“爷爷，我也要去。”

　　老刘无法，只得拉起小丫头往外走。

　　正屋旁有间耳房，平时用来放杂物，老刘带孙女进去，点起一盏油灯。

　　烛火微晃，映出大半间耳房，没用的杂物乱七八糟堆放，屋角处结满蜘蛛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另一边，老刘打开一口黑箱子，“吱呀”一声响，刘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她走近一瞧，瞬间睁大了眼。

　　箱子里放了各式各样的平面人物，也就是皮影人，人物服饰色彩鲜艳，雕刻着各种纹样，乍眼看去栩栩如生。

　　刘陶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玩意儿，止不住兴奋道：“爷爷爷爷，这些是什么？是白天说的皮影吗？”

　　“对，是皮影人。”老刘拿起其中一个旦角，沟壑遍布的手抚上皮影人，眼底浮现出怀念之色，自言自语：“制作它，需要选皮、制皮、画一遍样稿，再过一遍，雕刻敷彩……”

　　刘陶边听边注意到皮影人后面的木杆，好奇地碰了碰，不由道：“那皮影人是怎么表演的？”

　　她眼睛亮晶晶的，一动不动地注视老刘。

　　老刘笑笑，脸上的褶皱舒展开来，背手在耳房内走动，挑选一个合适位置，让孙女帮忙把白布支起来。

　　“看好喽！”

　　老刘叫孙女站在白布前，自己则在白布后操纵皮影人做动作。

　　翻筋斗、爬山、跳舞，跌倒……

　　一边演一边配合老刘幽默的腔调，逗得刘陶哈哈大笑。

　　“爷爷好厉害，我也要试试。”刘陶窜到白布后。

　　老刘让孙女握住木杆，自己抓着她的手操纵皮影，手肘来回一动，皮影人翻了个跟斗，活灵活现。

　　刘陶“哇”地叫出声。

　　“不止这些，皮影戏啊，是将故事完整地演出来。”老刘接着道。

　　“我要看！”刘陶满眼期待：“爷爷是要去李员外家演皮影戏吗？”

　　“戏班解散，人手不够。”老刘叹，摇摇头：“能不能去是个未知数。”

　　刘陶握紧小拳头：“我去给爷爷找！”

　　老刘一怔，抬手摸摸小孙女的发丝，心生疼爱：“那就拜托娃子了。”

　　次日天蒙蒙亮，雪停风止，难得好天气。

　　刘陶挎上小布包出门，按爷爷说的，她需要找到曾经戏班子里的两位叔叔。

　　李叔在刘陶说明来意后，爽快答应了刘陶的请求。

　　刘陶满心欢喜地离开，去找另一位叔叔，但却碰了壁。

　　张叔是个热心肠的人，一见面就塞给刘陶两个番薯，但听了刘陶的话后，眉头渐渐皱紧。

　　“别人家还好，李员外家我绝对不去。”他愤愤不平：“他家这般有钱，还跟我家争三亩薄地，简直是仗势欺人！”

　　“张叔叔真的不去？”刘陶语气诚恳，可怜兮兮的。

　　张叔不为所动，连连摆手：“不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