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杀死我的十天前》洛不了就展

2、chapter2.回忆

　　从小，顾川就是一个对死亡痴迷的孩子。
　　他记得牵着母亲的手，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又坐了颠簸的大巴车，最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村间小道时，有一只蝴蝶悄悄落在了母亲的鬓角。
　　他仰起头，阳光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好像视野里除了那只蝴蝶外，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了。
　　蝴蝶的翅膀艳丽而繁杂，他揉了揉眼睛，蝴蝶似乎被他的动作惊扰，美丽的东西颤动了一下，却依然停在母亲身上。
　　可随着翅膀颤动，他终于看清了那看似美丽的蝴蝶身上是什么。
　　是眼睛。
　　邪恶的眼睛一直瞪着他，像是在责备，又像是窥视。
　　“妈妈……”他咽了口唾沫，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母亲有些疲惫地应了一声，并不是很想回应他。
　　他又扯了扯母亲，却更加怯懦。
　　他想告知母亲，她的鬓边有着一只邪恶的眼睛，但是母亲似乎并不在意，任由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她和她的孩子。
　　终于，他忍不住了，对母亲道：“妈妈，你头发上有一只蝴蝶。”
　　母亲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瞬，伸出手探向自己额边，那只蝴蝶却并未飞走。
　　蝴蝶的触感是怎么样的呢？他有些好奇，可还未来得及对母亲说“我想摸摸看”，母亲的手指就捏住了蝴蝶。
　　他看见母亲的手背上青筋鼓起了一瞬，又无力地凹陷下去。
　　咔嚓一声，是母亲的关节响了吗？
　　……不，不，是蝴蝶被捏死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蝴蝶被母亲毫不留恋地一扔，落入了污泥之中。
　　那时的顾川想，蝴蝶会痛吗。
　　母亲依然木然地牵着他的手，就好像那只蝴蝶从未落在她的身上，可他却执拗地用力甩开母亲有些冰凉的手掌，蹲到路边，俯下身，仔细观察着那只死去的蝴蝶。
　　雨后的泥土气息很清新，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蝴蝶的翅膀。
　　蝴蝶似乎还未死透，当顾川的手指戳到它的翅膀时，它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是生命最后的搏动。
　　感知到了生命的顾川抬起头，迎着阳光望着母亲，露出一个笑容，呜咽着，说：“妈妈，这只蝴蝶好漂亮啊。”
　　阳光照在他脸上的淤青上，照在他手臂的伤痕上，照在他脸颊的掌印上。
　　母亲愣住了，看了他一会儿，眼里满是恐惧，可那恐惧只一瞬就变成了愤怒。
　　啪的一声，顾川被打得重心不稳，跌坐在了泥地里。
　　他怔怔地捂住被母亲打的那半张脸，疼痛似乎在脸上勾勒出了掌纹。
　　他突然想，母亲留在自己身上的掌印，会不会很像蝴蝶的半边翅膀。
　　顾川有些慌张地低下头，那只死在母亲受伤的蝴蝶已经了无生气，甚至翅膀都因为刚刚他扑倒在地而被折断。
　　蝴蝶死了，他想。
　　但他还是伸出手，捏起翅膀的一角，像是藏起什么宝物似的，轻轻放入自己的口袋。
　　母亲厌恶的眼神黏在他的身上，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去阻止他。
　　那天，他被母亲丢给了祖母。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淤青和伤痕渐渐淡去，母亲的身影也逐渐被白光吞没，但他一直还记得那天落在他脸上的那个巴掌。
　　那天他对着有些脏的镜子，伴随着母亲和祖母争吵的声音，愣愣地描摹着脸上的掌印。
　　果然没错，真的很像蝴蝶翅膀啊。
　　他痛苦地蹲下身去，喉间溢出微弱的哭声，视线渐渐模糊，眼泪大滴大滴砸在灰色的地面，留下一片一片深色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争吵声渐渐平息下来，他听见背后有些轻的脚步声，回头，祖母带着抱歉的笑意：“小川，以后你就跟奶奶一起住了，奶奶先去给你收拾好房间。”
　　他看着祖母干枯如树皮的脸，细细数着她脸上的皱纹。
　　十年后，当他发现祖母安静地躺在藤椅上时，他只是俯下身静静凝望着祖母，半晌，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原本让他感觉到害怕的皱纹、如枯木一般的手指、干瘦的胳膊，此刻沐浴在阳光下，却显得那么的平和。
　　他知道祖母已经死去了。
　　阳光落在祖母再也不会颤动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
　　温暖的阳光像是在吸引着他，他俯下身去，轻轻在祖母额头上落下一吻。
　　曾经，祖母也习惯于在哄他睡觉前亲亲他的额头，但是祖母身上的气息就像是腐烂了的枯木，他抗拒那个吻，却因为害怕再次被丢掉只能皱着眉接受。
　　可是如今祖母死了，他却觉得祖母变得好慈祥、好温柔。
　　他突然想起那一只被母亲杀死的蝴蝶。
　　死亡让他害怕的东西变得美丽到不可触碰。
　　所以他就这样和祖母的尸体待了四天，直到邻居察觉不对劲。

　　公交车猛地刹车，顾川的脑袋砸到了车窗玻璃上，剧烈的疼痛让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有些不舒服地喘着气。
　　现在正是夏天，虽然公交车上开着空调，但是他戴着口罩，又穿着长裤和长袖的外套，自然是闷热得发慌。
　　顾川有些困扰地捻了捻自己额前的黑发，似乎长得有些长了，有些遮挡视线。
　　等夏辰到家了的时候，让他陪自己出去理理发吧。顾川想。
　　但是下一瞬，他就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毕竟也就只剩下十天了，就不要费那个功夫了。想到这，他的心又狂跳起来。之前从未想过夏辰会杀掉自己，所以当水果刀锋利的刀刃刺破他肌肤、鲜血喷出的那一瞬，惊讶压过了欢喜。
　　但是现在知道了结局，这十天就像是等待着果子成熟那般难捱而欣喜，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最甘甜的那一刻。顾川有些难耐地将口罩扯出一个小口，吸入有些冰凉的空气。
　　他好想知道，如果在夏辰将刀刃划破他脖子的那一刻，他抱住夏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今天会杀掉我”，那夏辰会是什么反应。
　　一想到夏辰有些错愕的眼神，他就有些呼吸急促。
　　正当他陷入幻想时，有一只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顾川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是一个面无表情的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
　　“怎、怎么了吗？”顾川有些紧张，他很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哪怕是和小孩说话都足够让他回到家后缩到阴暗的角落后怕整整半小时。
　　“哥哥你脸好红啊。”小学生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看不出一点情绪。
　　顾川忙不迭地道歉。
　　他知道，这次回到家后他得缩到阴暗的角落待上一小时才能缓过来了。

　　从夏辰的家到墓园坐公交车需要二十分钟，当到站那一刻，顾川几乎像是逃命一般地蹿下了车，大口大口喘着气。
　　随着呼吸，口罩鼓起、凹下，吸气吸不太进去，呼气又呼不顺畅，微微的窒息感让他有些眩晕，不过，顾川倒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活动范围就是夏辰的家和墓园，在没有夏辰陪同的情况下，他是不敢在白天出门的，他总固执地认为大白天在外面活动久了会让他死掉。
　　来墓园是他唯一的娱乐方式。
　　这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宁和又安静。
　　他不用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可以一直安静地凝视着墓碑上刻着的死去之人的名字，看着他们的死亡年月、望着他们的相片、猜测前来扫墓的人和长眠于此的人的关系。
　　他可以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天，直到夏辰快要回家。
　　其实，他都有些忘了在与夏辰相遇之前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的工作不需要太多的社交，只需要在家里用一台电脑、一块数位板就能完成，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不出门。不幸的是，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要去喝酒，就去便利店买了两罐气泡酒。
　　本以为气泡酒不容易喝醉，没想到那款酒那么猛。两罐下肚，他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更不幸的是他还被小混混盯上了，身上的钱被洗劫一空，随手被扔到了一个小巷口。
　　但万幸的是他被下楼丢垃圾的夏辰捡了回去，然后他就对夏辰一见钟情了，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顺利得奇怪。
　　顾川曾经想过，为什么一直活在黑暗角落里的自己会一下子就喜欢上夏辰呢？现在想来，可能是自己和他心有灵犀吧，一下子就看出了夏辰身上隐藏着的想要杀掉自己的欲望。
　　在思绪越飘越远前顾川及时打住了，他摇了摇头，今天的目的是去找那个叫沈如秋的人的墓碑，没时间想得太多了。
　　他依稀记得那个墓碑在哪，匆忙向前走着。
　　大约五分钟后，顾川在一个有些破旧的墓碑前站住了脚，他抬眸，与墓碑上的遗像相望着。
　　果然，是叫沈如秋。
　　遗像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笑得很灿烂，灿烂到有些刺眼。
　　顾川皱了皱眉。
　　这种灿烂的笑容他曾在另一个人的脸上见到过。
　　和夏辰长得真像啊，顾川想。
　　他走上前，垂眸，仔细看着墓碑上的信息。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目光染上一丝怀疑。
　　死亡时间是二十五年前。
　　夏辰今年二十四岁，他说他是十二岁那年父母双亡，被送进了孤儿院。
　　顾川皱着眉，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他曾向夏辰提起过，他在墓园见到了一个长得很像他的人，只不过那时正巧到了夏辰快要回家的时间，他来不及看死亡时间就转身离开了。
　　他故意没有告诉夏辰那个人的名字，想让夏辰主动来问他，可是夏辰没有。
　　当时夏辰的表现很奇怪，当天晚上对他的动作更是粗暴了很多。
　　那是夏辰唯一一次对自己那么狠，所以顾川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那时夏辰看着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的顾川，一把将他拽起，像拥抱着珍爱的破布娃娃那般将他揉进自己怀里，伏在他耳边，轻声问顾川：
　　“你爱不爱我？”
　　你爱不爱我。
　　顾川的嗓子早就沙哑得无法回应，但他记得夏辰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