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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泉鸣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取的假名难听，心道石罅只是念起来比较拗口，总比汩汩哗啦好听多了，想要与他据理力争，忍了忍，依礼道：“殿下说笑了。”
任他取古怪小字不恼，说她假名难听也不气。倒是初见时有趣，敢给他吃闭门羹，此刻这般遵规守纪，反没了新鲜劲儿。
李鸿岭闷闷地想，支颐的手撂下，掀开帘子，探了眼外边天光，又见不远处衙署门边陆续停下诸多马车，皆是来上职的官员。
他从衣袖中拿出钱袋，毫无征兆掷入柳泉鸣怀里，柳泉鸣接了个怔忪，“殿下，这是？”
李鸿岭道：“出入仕途，你担的官没有实权，媚上欺下的人随处可见，财帛打点在所难免。”
念及柳泉鸣素日不曾涉足官场，摸不透这些人情往来的门道，他特意多嘱咐几句，送她一程。
抬眼却见她目光落在那只钱袋上，“怎的不说话？”
“原以为殿下恪遵规制，必不会行金银赂人之事。”前世并未有过这些，也未曾想到李鸿岭会这般教她，柳泉鸣些许恍惚，收下钱袋，“殿下谋虑深远，小女铭感于心。”
只要李鸿岭松口吩咐一声，吏部众人哪敢对她有半分刁难。只是太子殿下行事向来周全谨慎，将她安插进考功司这件事，想必未曾声张，吏部之内，自然也不会有人特意出面照拂。
衙署阶下，李鸿岭将她放下，马车调转而去。行至前方街衢巷口，他唤住车夫，掀帘远眺。
恰好望见他忧心不通世故的柳泉鸣，正与初遇的同僚笑语晏晏娴熟交谈。
“……”也是，柳大才女孤身在外闯荡这些年，又怎会连这点门道都不懂？多此一举。
李鸿岭放下帘布，对外面车夫道：“走罢。”
“柳兄，你今日初来报到，得去主事的值房门口等候传见。正好我要往那边去，顺路带你过去。”点卯之后，几句话功夫便被柳泉鸣引为知己的同僚，热情与她道。
柳泉鸣感恩道谢，由他引路到了主事值房门口，报了名讳，主事传唤入内，她双手递上吏部发放的入职文书，领取了当值牌。
主事捻着颔下的山羊胡，抬眼打量了一番眼前眉清目秀的柳泉鸣，嘴角撇了撇，发出一声暗含鄙夷的啧舌声。
他心下暗自思忖，这定是哪家的关系户，仗着门路安插进来吃闲饭的，半点真本事怕也无，这般想着，才慢腾腾开口道：“沈大人昨夜当值未歇，此刻正在侧屋休憩。你先去把库房的档册分类、文案室的卷宗摆放规则摸熟。至于册籍核验的要点，诸如骑缝印辨伪、纸墨年份断代这类技艺，都交由另一位典事传授于你。”
柳泉鸣应道：“属下领命。”
被主事遣出值房，她在廊下拦住过路的吏员问清库房所在，验过当值牌方才入内，耐着性子将满室档册的分类摆放之法记熟，足足耗了一个时辰，才等到那位前来教她的典事。
来人与她一样穿着青色圆领衫，却比她身上那件旧得多，洗得泛白发毛，袖口都磨薄了。
他打着哈欠，眼下挂着黑，漫不经心地对她招了手，“同我来。”
柳泉鸣乖巧跟上，那人又打了一个哈欠，“昨儿正撞上各地朝集使来送考课，陪沈大人熬了个通宵——拆文书、核等第、抄名目……眼睛都看花了。看你细皮嫩肉没干过苦活的模样，也不知走了什么门道，要来找这官职混日子，可选错了职务咯。”
柳泉鸣任由他将怨气撒在自己身上，道：“你既一夜未睡，要不找个地方去打个盹，剩下的交由我来做便是。”
王潦幽怨地睇了她一眼，“你今日初来乍到，能做什么事？登记呈送，核对计算，公文登簿拟贴黄，拣紧要的呈与沈大人，再核官员考满卷宗，算任职年限够不够初考、再考、通考。这些你会么？我不教你，你又会么？”
柳泉鸣：“……”
王潦不依不饶，好似他通宿未睡是柳泉鸣害的他般，“若出了错，轻则罚俸禄，重则是要挨板子的！你替我受罚吗？”
他上上下下，刻薄睨了眼她，“也不知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少爷，衙门书吏里从没见过你这号人物，倒是把原先那位典事挤走了，后门走得挺稳当，进来却什么都不会。”
同是微末小吏，她并非真跋扈到诸事不理。任他恶语相向，她已是递了台阶，对方却偏要步步紧逼。柳泉鸣终于按捺不住，冷声斥道：“你怎的毫不忧心，我既能挤走前位典事，你的去留，自然也只在我一语之间。”
王潦一噎，总算收敛了。
柳泉鸣道：“满口说我是走了门路，我又不是痴傻，既走门路，自然要寻司务厅司务那般清闲差事，何苦来这与你一同埋首杂务？
王潦脸色已然煞白，柳泉鸣轻飘飘道：“况且，你将这考功司视作何等去处？岂是旁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你不过是瞧我初来乍到人微言轻，便想着随意欺辱，怎的不见你去指摘旁人走门路？”
初来乍到，原是该敛声屏气做事，却也不是对谁都要低眉顺眼一味忍让。这走后门的黑锅若真被扣实了，往后他只会得寸进尺，日日寻衅滋事。
……
虽说她真是走的后门，但也不容得他踩在自己脸上。
王潦被她几句话说得敢怒不敢言，困意倏地消逝，咬牙切齿了半晌，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两人后续一路无话，柳泉鸣随他入了文牍房。只见案上叠着各色公文，朱印错落，封缄严整。
她依着王潦不耐烦的指引，接过各衙门承差递来的文书，照他提醒先验了封缄有无破损，又核查印信篆文是否清晰合规，点清件数后，在簿册上一笔一划登记录入，而后取过黄纸，提笔将事由要旨凝练成贴黄，一一附于公文封面。
这些章程算不得难，不过有些繁琐细致。柳泉鸣只做了一次，便将流程记了个通透，拿起文书，有样学样地操持起来，动作干净利落。
见她上手极快，半点没落下差事，王潦紧绷的脸总算松缓了些，手里研墨的力道轻了几分，只是眉峰依旧蹙着，记挂着方才被她言语下了面子的怒气，“我把这些文书呈给沈大人，你且在这儿接着登记。喏，那堆文书档册，你待会儿仔细查验，按衙门、地区、官阶分好类目，一一汇总誊抄到桌上这些类册里。”
说罢，他将墨条搁在砚台上，无甚讲究地将手在衣摆上一擦，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抱着一堆文册便出了文牍室。
路上，他敛了方才对柳泉鸣的那副不悦神色，转而堆起满面笑意，朝往来同僚颔首招呼。撞见相熟之人，便凑上前去，心头生出诟谇之意，“老刘，你是来文牍室递文书的？”
“王兄，今日你们考功司来了位新小吏，听说长得面白肤净，像个小倌，我待会儿去见见面。”
王潦骂道：“切，这般皮相白净的货色，不过绣花枕头一把草，脾气秉性倒不小，我今日不过说了他几句，就敢与我摆脸色。况且，之前在国子监或是衙署里未曾听过他这个名字，不知是从哪塞进来的裙带户，还将老杨挤了出去。”老杨便是先前的另一位典事。
“官场之中，最忌与这等虚有其表之徒共事，偏教你撞上了。王兄，当真难为你了。”刘安神色间满是怜悯。
他本就只是个无甚实权的小吏，不过是来衙署混些差事，挣几两养家糊口的薄俸罢了，偏生最厌憎那些未曾历过半分磋磨周折，便平白得了差事的闲人。
来至文牍室，敲响门扉，便见一明眸皓齿的少年郎扬头看来，脸上带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她一面开口询问，一面取出登记簿册，清瘦的手指拈起毛笔，那娴熟的握笔姿势，是惯常伏案书写的，“足下是何署何司？所递的是什么文书？”
刘安将文书搁在桌角，淡淡应声：“稽勋司。”
眼见柳泉鸣落笔刚写完前两字，他忽的轻咳两声，改口道：“啊，是验封司。”
柳泉鸣耐着性子划去错字，重新誊写清楚，方将毛笔搁在笔山上。抬眼时，正对上刘安眼中那抹促狭不善的笑意，“与你开个玩笑，我并非吏部的。这些文书，是户部司务厅呈交的京官考勤稽考牒。”
柳泉鸣指尖微微收紧，面上神色依旧平和，执起笔来又要修改。刻意等她落了墨，刘安又慢悠悠补了一句：“啊，我倒忘了，这并非京官考勤稽考牒，是外官政绩日报文册。”
柳泉鸣凝了眉，眉宇间染上几分愠色，“这位同僚，这般戏耍于人，很有趣吗？”
刘安挑眉，语气带着几分刻薄：“我看你是生面孔，平日文牍室收取文书都要一一查验再做登记。你倒好，连文书来历都未问清便落笔，分明是失职在先，怎的反倒来怪我？”
他说得几分在理，柳泉鸣便不再与他争执。吃一堑长一智，她取过文书亲自查验，方才落笔登记。待提笔写完、归册入档，抬眼时，却见刘安还在盯着她。
“还有何事？”
刘安拇指食指捻了捻，皮笑肉不笑地道：“怎的，另一位典事未告知过你？往日我们来递文书，典事都要给些跑腿的辛苦钱。”
一派胡言，递送文书本就是他们的分内差事，这般诓骗，当真是欺她初来乍到么？
柳泉鸣指尖攥住袖中钱袋，摸出几枚碎银塞进他手里，只淡淡道：“有劳。”说罢便垂首，自顾自整理文书。
刘安掂了掂掌心碎银，低低哼了一声，不再在此碍眼。他转身出门时，心里正喜滋滋地盘算，既教训了这裙带户，又白得了银子，丝毫没留意守在门外的王潦，更没瞧见王潦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精光。
柳泉鸣对此亦是一无所知。
待上午的差事尽数办妥，她用过午膳，午后当值的时辰还未到，便被主事传唤了去。甫一进门，主事便沉脸拍案，开口便给她安了个私以金银贿赂同僚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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