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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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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德加的车站笼罩在一片近乎凄清的冷寂中。
惨白的月光从云隙间漏下,三两笔勾勒出冰冷的金属轮廓。与启程时的盛大场面不同,因为大量战友的伤亡与叛逃,当战士们踏出那辆漆黑狭长的列车时,脸上表情只剩悒郁。零散离去的姿态,完全不复往日风光。
穿堂风呼啸穿过,如嘶哑凄厉的怒吼,掀起萨菲罗斯的长发和衣摆。他站在原地,低垂眼眸,面容看不出情绪。
“萨菲罗斯。”安吉尔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他微微侧首。
安吉尔的表情隐有担忧,“你先回公寓休息吧,总部那边,我去汇报就可以了。”
“……”
萨菲罗斯没有立即应声。
发散的瞳孔重新聚焦,须臾又变得如刀尖般锋利,他缓缓扫视站台,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也是。这次返程并未被神罗大肆宣传。她大概还不知道他回来了。
强行压下心底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萨菲罗斯闭了闭眼。上一次通话时的记忆仍旧鲜明。可相比于此,另一种情绪却如山洪海啸般倾覆而来,足以碾碎所有理智。
……他想见她。
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都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见她。
“这个时间,达索琳应该下班了吧?”安吉尔端详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
“……那就麻烦你了。”
他指的是回总部述职一事。
安吉尔略微颔首。
月色清冷幽寂,洒在铁灰色的长街上,竟如寒冬霜雪一般凛冽。萨菲罗斯一手提着正宗,脸上依旧平静,缓缓朝公寓方向走去。
虽然已至六月,可这座由钢筋铁板筑成的都市却依然弥漫着难以驱散的冷意。那冷意甚至浸透了他身上的皮革,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直到推开公寓大门。
一束明黄的百合映入眼帘。
盛放的花朵娇艳欲滴,曲线柔美,色泽明艳得如星辰般光辉璀璨。这束花,他记得她在短信里提过。
「……萨菲。」
耳畔仿佛响起了她的嗓音。那轻柔的嗓音似乎带着笑意,意外抚平了他心底的躁动。萨菲罗斯眉眼微缓。
「等你回来时,或许一推开门就能看见这束花了。」她在短信里说。
他确实一推开门就看见它了,萨菲罗斯忍不住一阵恍惚。明明当时收到的只是文字,可他还是能清晰地想象出她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
她会用怎样的语气?眼底是否闪烁着期待?唇角又会弯起怎样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鲜活明亮,比这束百合更明艳地呈现于脑海。他的眼神彻底柔和了下来,唇边绽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但是,她不在。
空旷的公寓没有半分人气,静得像北方荒原,只有更深的寂寥在空气中回荡。冷得……就连那束鲜花都无法带来暖意。
他这次回程太急,而神罗正忙着给「深渊部队」造势,没在内部通报特种兵行程,她不知道很正常。
可他……还是很想立刻见到她。
立刻。
萨菲罗斯微垂眼帘,纤长的睫羽完美遮住了眼底的阴翳。他走进屋,平静地将正宗挂在门边的兵器架上,动作比以往迟缓许多。
……不在家,那大概是还在神罗加班。他记得,前段时间她工作压力很大。那天忽然情绪崩溃,或许也是工作的缘故。
“……”
那件事情,还是见面再和她聊吧。
他重新握住门把,可还未开门,他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萨菲罗斯动作一顿,低头看去。他这时才发现,漆黑的作战服上沾满泥污,溅染的鲜血早已干涸,凝成深色的硬块。
……若是让她看到,估计又会担心了。
他转身走向浴室,可就在经过客厅时,他猛不丁瞥见了什么,目光骤然定住。
角落处,藏着一颗很不起眼的小点,隐匿于灰尘与阴影之间。
……很小,真的很小。殷红,圆润,仿佛一颗被压扁的红豆。
敏锐的直觉,忽然就在他脑中拉响警报。
萨菲罗斯眼神一凛,快步上前蹲下。他用覆着皮革的指尖捻起那点痕迹,凑近鼻尖。
下一刻,他猛然转头,视线霎时凌厉如刀锋,直刺房间尽头。
危险的竖瞳微微收缩,变得如针尖般冰冷锐利。
……
空气里充满了消毒水和化学试剂的味道。
“第三十七次,看起来又失败了呢。”
耳边传来玻璃的裂响。她面无表情地垂下头,换上崭新的橡胶手套。没给旁边人分去半个眼神,她自顾自地处理碎裂的器皿和样本。
医用护目镜下,她的皮肤已经呈现出病态的死白,眼睑下积着浓重的青黑色,气色差到极致。
“变量没控制好,再稍微校准一下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却又诡异地裹挟着某种异样的精力。
指尖触上鲜血与脓液,纯白的手套霎时被污染得污秽不堪。她低垂眉眼,捻了捻手里的样本,柔滑绵软的肌肉神经尚还处于尸僵期,会对外界的触碰产生反应。随着她收拢手指,肉块收缩痉挛,纹理间渗出更多污血。
腐烂的血腥混着强烈的消毒水味,刺鼻得让人头晕。她密封好它,将这血淋淋的肉块丢进实验废料箱。
“我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她深吸了口气。
艾利欧姆抱臂而立,定定地注视着她。反光的镜片后,紫色的眼眸中氤氲着深邃的漩涡。
“你现在状态不对。”
“……”
“连续熬夜很影响身体,你已经连上三天班了喔,不怕猝死?”
“……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那些久未想起的碎片就会重新浮现于眼前。
「宝条的走狗。」
杰内西斯曾经这么叫她。
「你一直在骗我。」
尼布尔海姆的火海,风声捎来萨菲罗斯的最后一句话。
「达索琳,我们当然目标一致。」
离开前,荷兰德还这么对她说。
「……新婚快乐。」
“……”
新婚……快乐?
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摘下手套。
“哎呀,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嘛~”艾利欧姆语调轻佻。
她不为所动,走到一旁。淅淅沥沥的水声顿时迸溅开来。她伸出手,苍白的手掌完全浸入水中。那洁白的透明的水流啊,正沿着她的掌纹细细流淌。可她却觉得这双手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她擦了又擦,洗了又洗,手掌甚至都在水里发白起皱。她深吸了口气,一股难忍的恶心感忽然就在胃里翻涌起来,她猛地拧上了水龙头。
“你是真不怕宝条知道你来这儿。”平复好呼吸后,她开口道。
“我怕什么?”艾利欧姆低笑了声,“就算他发现,我也有合理的理由。”
她冷冷地瞥了过去。
艾利欧姆微笑道:“你比我清楚,宝条博士有多想要新的数据和案例。”
……这也是她现在加班的原因之一。
荷兰德叛逃那天,没过多久,宝条就带着浩浩荡荡一大批人闯进了她的办公室。
「达索琳。」
男人唇角上扬,绽出扭曲而怪异的笑容。宝条朝她走近一步,肩膀因为强忍笑意而抖动不停。即使镜片在反光,她也猜得出来宝条此刻的眼神。
「荷兰德叛逃时带走了大批绝密资料,总裁怀疑,作为荷兰德的心腹,你在这件事里出了不少力。」
「……我不知情。」她冷冷道。
「知不知情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宝条忍笑道。他挥了挥手,两名深渊战士走向前,强行夺走了她的手机。
「……你想干什么?!」
「你应该感到庆幸。」宝条的话音仍然慢悠悠的,他取过手机,慢条斯理地给屏幕解锁,不知点进了哪个界面,「要不是萨菲罗斯的缘故,现在过来的可不是我了……哦呀?」
他挑起眉,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内容,随即失控地大笑起来,肩背一阵颤抖,虚握的拳头抵在嘴唇下方,眼角几乎要笑出泪来。
好不容易笑够了,宝条直起身,朝她慢慢地踱了过来,眼中含着浓浓的兴味,一寸寸地打量着她的身体。
「你们居然对那些劣等的G系特种兵还没死心……呵呵呵,就算再研究下去,又能如何呢?」
「不过嘛,真是让人期待。」
他意味深长地留了最后一句话,旋即拿着她的手机,施施然离开了。
出乎意料,宝条没有对她动手。也没有……限制她的内网权限。
她看向地上的垃圾桶,明黄背景上的三轮弧形符号,如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扭曲笑容。
可他拿走了她的通讯工具。不必多想,她也知道他们是要查她的聊天记录,确认她是否真的与荷兰德勾结。
没了通讯设备,她也无法联系其他人。即使看不见暗处的眼睛,可每天,每时每刻,她都能感受到如影随形的注视。有人在监视她。
……宝条说得没错。如果不是「萨菲罗斯的配偶」这重身份,过来找她的,恐怕就是专门处理叛徒的塔克斯了。
她拿起卫生纸,擦拭起手上的水珠。刚浸过冷水的双手,仿似冰窟一般森寒,几乎感受不到血液的温度。
宝条不是蠢人。表面的和睦之下,他们都对彼此的技俩心知肚明。去年在尼布尔魔晄炉,宝条亲眼看见她私自接近杰诺瓦母体,又亲口告诉了她换血的阴谋,如今又知道了她和荷兰德私下的实验。不难想,后续他又会布下什么陷阱。
可她停不下来了。
荷兰德叛逃也好,不叛逃也好,她都停不下手里的研究了。
她像是被丢到了一条传输带上,后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深渊。传输带永不停息地往后倒退,她只能费尽全力往前奔跑。
只要稍微停顿那么一下,说不定她就会摔得皮开肉绽,粉身碎骨。
命运……真的可以被改变吗?
她不知道。她已经无法思考。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时至深夜,她终于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单薄的身躯里,骨骼一阵酸痛,心脏跳得飞快。
……她需要休息。
身体一直在向大脑发送警报,如果不是靠着异常亢奋的神经,恐怕她连动动手指都难。她垂下眼,抚上心口,狂震的心跳就仿佛是死神发来的最后通牒,粗略一算心率几乎直上一百三。可恐慌依旧如影随形,好像只要她暂停下来,稍缓口气,那种灭顶的恐惧就会化作锋利的刀刃,将她完全贯穿。
不行,她必须休息。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猝死的。
她没摘口罩,三层纺布下的面庞冰凉如水。手指也是。她带上了科学部研制的助眠药物,如果今晚还是无法入睡,那她就得用药物手段强制入眠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
身体快报废了。
强撑着走出实验室时,她的身体几乎要散架了。她本来打算直接走向电梯,可转身之际,眼角余光却猝不及防地瞥见了一抹身影。
她蓦地驻足,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去。心跳声震耳欲聋,短短一瞬间,她的脑中仿佛绽开了万千烟花,叫人目眩神迷。眼眶酸涩得想流泪。
那道身影环抱双臂,微垂着头,倚在长廊尽头的承重柱上。熠熠银发顺着肩甲披落下来,如月华般冰冷美丽。灯光斜切过去,顺着他的眉骨描绘下来,勾勒出低压的眉眼。
……是萨菲罗斯吗?
还是……幻觉?
眼前好似闪过了一缕灰影,如电视故障时的斑白噪点。可她完全无暇顾及。凝望那道身影片刻,似乎确认了他不会消散,她抬起僵硬的手指,摘下口罩,努力扬起一抹笑。
“萨……”
下一秒,大脑猛然拉响尖锐的警报,她的话音猝然断掉。
时间似乎停止一瞬。短暂停顿后,她的心脏开始急促跳动起来,比刚才更剧烈,更癫狂。
……萨菲、罗斯?
听见动静,银色长发的男人缓缓抬头,纤丽的瞳孔危险而冰冷,透出一股诡异而压抑的平静。他放下手,直起身,朝她缓缓踱来。
笃、笃……
漆黑的皮靴踩出清晰的声响,被死寂的长廊无限放大。他就像丛林里的掠食者,危险优雅,从容不迫,身上却凝着可怕的气压。
她如坠冰窟般僵立原地,瞳孔不自觉放大。当那道身影变得清晰起来时,脸上血色和指尖温度齐刷刷褪去,她连呼吸都感到艰难。
终于,终于,萨菲罗斯终于站定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气场全开的压迫感,就好像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捏住她的心脏。
她要喘不过气了。
眼前的身影和梦魇重叠,她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只直愣愣地看着他,连萨菲罗斯是什么时候捧起她的脸都不知道。
“脸很冰。”萨菲罗斯的嗓音毫无波澜。
她被迫仰起脸,耳畔一阵嗡鸣,眼前晕开一大片浓黑的斑点。
眼前的萨菲罗斯逆光而立,幽深的黑影完全笼住他的脸庞,只余一双冰冷的碧瞳,深邃的绿、秾丽的绿,牢牢锁住她的视线。
这抹绿、这抹绿——
北方大空洞……
头好痛。
手握长刀的男人。
好痛、好痛……
那个人同样也是这样冷冷地看着她,用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步调,朝她不紧不慢地逼近。
她仿佛又看到了猩红的鲜血,坍塌的洞窟,看到雪白的刀刃,从她身体狠狠抽出来时,变成火焰一样的红。
窒息感从肺叶上升,逐渐侵占她的呼吸。视野摇晃发黑,她甚至要看不清萨菲罗斯的脸。
“你很害怕。”是陈述的语调。
“为什么害怕?”萨菲罗斯微微低头,冰凉的银发拂过她面颊,像虫豸爬过般又痒又痛。
“你在怕我吗?”说出这句话前,萨菲罗斯诡异地停顿了下。
“我……”她的唇瓣在颤抖,嗫嚅半晌,挤不出完整字句。
整个世界倏地陷入黑暗。
她原以为这是一种拯救,来自神罗深夜节能政策的救赎。以为她能喘一口气。可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她居然还能看清,眼前那张俊美近妖的脸庞上,浮动着怎样扭曲的阴翳。
苍白而修长的脖颈动了动,喉结轻滚,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达索琳。”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平静。
萨菲罗斯垂眼看她,面上无悲无喜,可那股极致的平静里,仿佛藏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疯狂,“告诉我。”
他盯着她,“什么叫G系和S系特种兵?”
她的喉中突然溢出一声惊惧的气音。
“你一直……”
他的语速很慢,很慢,慢得就像一场凌迟和审讯。唇与舌似乎把每个音节都嚼弄千遍万遍,才缓缓抵出齿缝。
“一直在研究G系特种兵的劣化现象。”
……
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