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ento》枫非离

2、上

　　流川睁开眼，打了个哈欠。清晨的阳光已经滑过窗帘落了一地，房间里充满了沾着露水的草坪的清香。
　　他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身边，触手之处床单冰凉。
　　流川光着脚走到厨房，冰箱门上贴了一张小纸片，字迹墨水已经微微泛旧。
　　“记得吃早餐。仙道彰。”
　　随手把速冻的waffle丢进烤箱，流川倒了杯牛奶走到餐桌旁坐下，桌上摆了份报纸，流川瞥一眼日期，2008年12月3日。一行字紧接着跃入他的眼帘，“……失忆症患者H.M， 82岁，于昨日去世。自从27岁时大脑海马区在手术中被移除，他只保留有手术前的全部记忆，却失去了储存任何新的记忆的能力。……”“参议员Taylor Jackson表示不支持提高芝加哥警局系统福利制度”“昨日印刷厂仓库枪击案警察一死三伤”……
　　他转开头，心头涌起一阵焦躁。仙道去了哪里？他抄起电话开始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Hey, this is Sendo Akira. I’m not available right now. Please leave a message. Thanks.”
　　“Hey, this is Sendo Akira. I’m not available right now. Please leave a message. Thanks.”
　　“Hey, this is Sendo Akira. I’m not available right now. Please leave a message. Thanks.”
　　流川啪的挂了电话。
　　镜子里的男人有些陌生。流川一边往脸上抹剃须膏一边沉思。上一次正眼打量镜子还是刚刚换这个牌子的剃须膏的时候，仙道把他拖进浴室要给他刮脸，大清早的不但不让睡懒觉还被摁在这里给人在脸上摸来摸去，流川恼了，一肘下去再按住仙道的脖子，抹一把脸上的泡沫就糊上仙道的眼睛，仙道大笑着一边躲，一边坚持不懈又扑过来，一只手死死抓了流川，再腾出一只手去擦脸，碰到被流川揍疼了的地方忍不住嘶嘶地吸气，抱怨：“说好不带攻击脸的！”流川腰部以下被仙道两条长腿牢牢抵住不能动，手上就毫不留情，直接招呼仙道引以为傲的帅脸，只可惜浴室太小，杀伤力强的动作施展不开，只能贴身搏斗。
　　“好好，脸也行，别碰我的头发！！好不容易定型的……”
　　“白痴！”
　　扭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碰开了淋浴，冷水劈头盖头浇下，被仙道压在墙上的流川淋得一个哆嗦，水势却突然小了，仰起脸，正好看到上方仙道低下头，朝天发被水打湿了，软趴趴地贴在头上。冰凉的水里，湿透的布料后面传过来的体温舒服的令人眷恋。
　　最后仙道还是勉强利用身高的微弱优势把流川制服了。被迫凑在镜子面前看自己干干净净的脸，身后仙道带笑的声音传来：“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
　　流川看的却是镜子里自己身后的那个家伙，忙活了一早上的朝天发都扁了，头发上还有水珠滚下来，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因为没戴眼镜而稍稍眯起来，下巴上端端正正一块自己刚刚帮忙给他添上的淤青，视线转回来，跟那一身狼狈比起来，自己确实是顺眼的无以复加。
　　“傻瓜。”
　　有一点恶劣……吧？
　　电话铃响了，流川回神，随手扯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走向客厅。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愣了一下。
　　“藤真？”
　　“流川，”藤真的声音透过电话传过来，固有的疏离而温和，“现在有空吗？出来陪我坐坐吧。”
　　“……好。”
　　“老地方，10分钟见。”
　　流川套了件运动外套往外走，临走前给仙道打了电话，还是不在服务区。路过餐桌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顺手把报纸也揣进包里走了。
　　16号大街上的El Paseo Cafe早上的生意总是比较清淡，流川他们一帮人是常客，每次来的时候进门跟值早班的Dana 点点头，不多会儿就有一个灵活的身影滑过来，淡金色短发的女孩笑意盈盈送过来刚刚泡好的摩卡，对流川眨眨眼，递给他的那一杯旁边总是多放两包粗砂糖。
　　推开门伴随的清脆的铃铛响声未落，流川习惯性的抬头向Dana的位置看过去，站在那里的却是从没见过的一个棕色女郎，抬头冲他甜甜微笑：“欢迎光临，想喝点什么吗？”流川愣了下：“hey.”
　　点了摩卡和蛋糕，转身要进去却被人唤住：“流川。”回过头Dana匆匆从吧台后面转过来，印象中明朗和煦的笑容里带了点不自然，“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流川点点头打个招呼：“你好。”
　　Dana看着他的眼睛，目光里有一丝善良和不忍。
　　“藤真……在里面。”
　　“谢谢。”
　　流川继续往里面走，吧台里和Dana一起上班的女孩儿忽闪着涂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跟同伴窃窃私语：“……警察……执行任务……头部受了伤，……失忆……记忆只能保留一天……第二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上帝……可怜的家伙，他知道吗？”
　　“医生告诉过他，可是隔天他就忘得一干二净啦……更不幸的……他的——”女孩眼角瞥见流川，立刻噤口不语，神色慌张的一边佯装理着头发一边走开。
　　流川微微簇眉，那些只言片语飘过来的时候他再次感觉到了早上的那种焦躁，手指刚刚探进口袋摸索手机就听到藤真的声音“流川，这边。”
　　流川在藤真的对面坐下。角落里靠窗的位置，藤真的专属座位，阳光眷顾地落在他刚刚理过的浅褐色短发，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衬衫和挺直的脊背上面。流川的上司双手交叠支在桌面上微微一笑，问：“听说你也刚出院，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流川淡淡地说：“已经可以了。”
　　“ 别太勉强自己。”
　　“……”流川抬眼看看他，半天应了一声，“嗯。”
　　咖啡送上来，藤真抬头道谢，转头看见流川专心致志地往咖啡里撒砂糖，已经撕开了两包，尝了一口，皱着眉头又开始撕开第三包，嘴角不禁扯开一个弧度。流川抬头警告地瞥他一眼，藤真当作没看到，悠闲地道：“我记得你第一次跟我们来这里的时候，放糖的那个凶狠劲儿让我们都叹为观止。”
　　流川放下手中倒空的糖包，没有吭声，藤真自顾自说下去：“那还是……你调过来局里一个月之后的事吧，本来都以为你会拒绝的，目中无人的家伙，没想到只是问一声要不要过来喝咖啡就点头答应了。”
　　流川扯了下嘴角：“我是因为这里的巧克力蛋糕。”
　　“是是，外表真看不出啊，甜食狂人。”
　　“……”
　　流川搅着咖啡望向窗外，那天一起来的都是刑事科的人，刚刚解散的一个专案组。他跟平常一样一包接一包的往咖啡里丢砂糖，旁边的人看了都不约而同开始觉得嘴巴发酸。鉴于不熟也没人敢跟他开玩笑，中途在去洗手间的时候，推开门前却听到里面传来自己的名字。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那个流川枫。”
　　流川面无表情的听着。说话的那个人叫越野，热情，年轻，冲动，毛躁，他最讨厌的地方都占全了。比他先进警局一年。
　　“整天一言不发，每天埋头做自己的事情，说话也是冷冰冰的，真不讨人喜欢。”越野愤愤不平地补充了一句，“虽然他的案情分析的确做得很出色。”
　　旁边有人轻笑了一声。流川不能马上判断出声音的主人。
　　“仙道，你笑什么？”
　　仙道？流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头竖的高高的朝天发和一张及其男性化的脸。刑事科的主力，自从三年前臭名昭著的□□虐杀女童案子起开始崭露头角。总是戴着一副半框眼镜，平素看起来很温和。在人群中并不会刻意的显眼，但周身的气质却让人无法忽视。
　　“嗯？我倒是觉得那个流川很可爱。”仙道轻快地说，“不觉得么？好像一只我行我素的野猫。令人想去捋顺他的毛。”
　　“……野、野猫？”
　　流川似乎可以想象出越野此刻的表情，竟然有了想笑的冲动。
　　“还是一只喜欢甜食的猫，”仙道兴致盎然：“其实我也很喜欢这里的粗砂糖。糖包的设计非常man，糖纸粗糙的感觉让人想到Indiana Jones。”
　　“哦……”越野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好吧……”
　　流川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静静等他们离开了才进去。刚刚推开洗手间的门，几秒钟之前已经消失了的脚步声又返了回来，门板被强硬的合上，流川迅速转身，面前的男人靠的很近，镜框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光，后面是一双带笑的眼睛。
　　“Oh, hey，真巧。”
　　流川警惕地看着仙道：“站远一点。”
　　“刚才你是在门口听我们说话？”仙道笑得很无害，“我说的对不对？你也喜欢这里的糖纸吧？”
　　“……”
　　仙道又往前靠了靠，背光下瞳孔深不见底，流川不由自主地侧开脸。
　　“喝了那么甜的咖啡，会不会连嘴巴也是甜的？”
　　流川冷冰冰地：“你是白痴吗？”
　　猝不及防间有温热的东西迅速触碰了嘴唇一下，又拉开距离，仙道低声笑着，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僵硬怪异的表情。
　　“是甜的。”说完，又凑了过来，这次却没有再蜻蜓点水般离开，舌尖也钻了进来，流连不去。

　　藤真若有所思地看着流川，手指有节律地轻轻敲打着桌面。面前的咖啡已经没有任何温度了，残留在杯子里的深褐色液体凝结在杯底。这么做并不是他的习惯，他从不曾将时间仅仅花在纯粹的思考上，而不采取任何的行动。
　　流川避开他的凝视，目光投向窗外。
　　半响，藤真轻咳了一声，打破沉默：“你出院之后，越野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流川简单地：“没有。”
　　“花形那边呢？”
　　“……也没有。”
　　“这样啊，”藤真皱眉，语气有一丝不快，“我尝试着给他打电话，却联系不上。”
　　流川默默无语。藤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安静下来。
　　客人陆续地开始多起来了，周围的桌子不多时都坐满了人。Dana几个人开始的时候还时不时向这边张望，此时也再顾不上他们。临近中午，外面的温度也高了许多，流川的侧脸渐渐感觉到玻璃外太阳的热度，他抬眼看看藤真。意识到他的视线，藤真回过神，把零钱塞在杯子下面，站了起来。
　　“陪我去公园走走吧。”
　　旁边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玻璃打碎的声音，藤真回过头，不远处新来的服务生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哪位客人点的番茄汁被打翻在地上，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地上厚厚的一滩，缓慢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藤真皱着眉头看着衬衫上泼溅到的番茄汁，又扫了地面一眼，抿紧嘴唇，脚步迅速的离开了。
　　流川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垂着头，和藤真并肩穿过熙熙攘攘的商业区，过了几条马路，进了公园，再走一段，隐约就可以看到密歇根湖长长的湖岸，和湖上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的桅杆。
　　流川侧头打量两边的树木，10月下旬的芝加哥是酝酿了一整个夏季的秋意最淋漓酣畅的时候，公园小径左右的树木或是整整一树纯粹的金黄，或是满满的殷红，树下密密地铺满了落叶，一两米外才隐隐的透出些下头草坪的绿。流川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似乎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想中，藤真只是一心一意地往前走，完全对周围的景色视若无睹。直到踏上湖岸，他才如梦初醒般张望了一下面前突然开阔的视野，自言自语了一句：“啊，已经到这里了啊。”
　　流川渐渐落在了后面，太过熟悉的路线，即使闭上眼，也能准确地走过去：往前走10米，路过雕像，向右转，再向前，就是他和仙道最常来的地方。

　　“听说你今天跟越野有一些小小的分歧。”
　　流川很干脆：“他是个白痴。”
　　仙道吃吃地笑了。
　　“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实力。”顿了顿，仙道玩味地看着一脸漠然地走在身边的青年清秀的侧面，伸手拿下落在他发间的一枚落叶，“但是，流川，你知道，有时候尽管在你看来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拿到别人鼻子底下给他们看的。”
　　流川不吭声，半天说：“那件案子，明显不是跟半年前的银行抢劫案一个手法。”
　　“哦？”
　　“当初那件只是单纯以银行为目标的抢劫案，作案者明显没有经过长期的策划和组织。这次的案子，时隔半年再采用相似的做法，不必要的细节也模仿了，太过逼真反而可疑。另外，对方选择的作案地点非常奇怪……背面就是印刷工厂，属于人群集中的地方，但是明明可以选择更偏僻的地点。总之，破绽太多。倒像是为了掩盖什么。”
　　仙道吹了个口哨，杨扬眉：“这么自信？”
　　流川转过身正视他。
　　仙道笑了，走近低下头吻了对方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那么我建议你检查一下这段时间银行的电子录像。”
　　流川的嘴角勾了上去，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明亮的闪烁。
　　“那么我们意见一致。”流川看着对方，“从10月30号，11月15号和昨天的监视录像上看，24小时之内，进入银行的人有256个，包括清洁工，保安，工作人员，顾客，到营业结束，即使算上从后门离开的窃贼，统计出来的人总共也只有253个——”
　　“还有三个人，去了哪里？”仙道淡淡一笑，“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流川踌躇了一下：“我检查了所有的出口，只有和后面的印刷厂相联通的通气窗口的铁丝有被枪口捅过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是我有80%的把握是□□。周围没有发现指纹。”
　　仙道收敛起笑容：“□□……这是说，疑犯并不是普通的抢劫犯而已。”
　　“没错。”流川凝视他，“我怀疑这件案子还有后续。”
　　仙道默默地走了几步。
　　“流川，你早就猜到罪犯的目标了吧？”
　　流川停住了，仙道回头，了然地看着他。
　　“……是的。”
　　“而那三个人，也许还会继续在印刷厂出入。”
　　两个人对望着。
　　“那么，嫌犯的身份呢？”
　　流川转过身继续向前走，脑海里飞快地筛选所有合理的嫌疑人，再一个一个地排除。半响他慎重地开口：“上次的□□案——”后背不期然贴上一个温热的怀抱。
　　耳边还是那个带笑的声音，话语间浅浅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垂：“流川，看左边。”
　　他依言抬头看过去。
　　第一眼只看到簌簌的红色，月色下依稀辨别出五瓣的形状，细长的，在月光下仿佛漂了一层细白的光华。愣神间有一枚叶子落到近处，被身旁的手掌截在半路，捧到他眼前来。掌心薄薄的叶片呈现出均匀的半透明的红色，玉石一般。又像被封在了叶的脉络里，隐隐流动的血液。
　　“是你。”还是那个声音悄声说。
　　他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只手的动作转过头看向仙道的面孔，就见对方用修长有力的手指夹住那片枫叶，慢慢举到唇边，轻轻一吻，镜片后含笑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流川的脸。
　　“有枫糖的甜味，要不要试试？”
　　“……”
　　流川闭上眼，感受着熟悉的温度缓缓靠近。嘴唇被温柔的包住，然后是细腻的舌尖。分开的时候碰到了枫树，又是一阵叶雨，有几片擦过流川的睫毛。他睁开眼，看见仙道凝视着他，脸上慢慢收敛了微笑。
　　“仙道？”
　　“流川，我爱你。”

　　藤真转过身，看见流川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微微眯了眼，抬头望着左边前方某处，脸上的线条及其柔和。有两只鸽子从他头顶飞过，流川侧了侧头避开，头发被气流吹开几缕，露出脸颊边一条灰白色的细长伤疤，看起来已经痊愈了一段时日，不刻意注意的话，很难被人发现。
　　藤真突然上前几步，抬手抚上那道痕迹，流川没有退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那天被子弹擦到的吧？”
　　“是。”
　　藤真没有再继续说，收回手，看着流川平静的表情，视线有些颤抖。
　　两只鸽子飞来落在他们脚边，流川在口袋里掏了掏，刚才从咖啡店带出来的蛋糕还有一些，他蹲下来撒了一些在地上，立刻又呼啦啦飞过来一群，流川后退了几步，看看抢得差不多了，把剩下的也撒了出去。
　　“流川。”
　　流川站起来，侧过头看藤真。
　　“流川。”
　　太阳晒得流川有些恍惚，他用力眨了眨眼，藤真的身影有些模糊。
　　“流川——”
　　有风吹过，藤真的声音在气流中远远的传过来，干干的，空洞的厉害。
　　“仙道，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