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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出乎藤真的意料,流川什么表情都没有,反应近乎无动于衷。或者更不如说,是一种麻木。他只是孤零零站在那儿,手插在口袋里,向远处走了几步。
      “流川,我很抱歉。”
      藤真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尊重流川的悲伤,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表现出来。早上睁开眼睛之后进入他脑海中的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流川这个消息,他不能允许别的人轻率而冒失地把见证流川的崩溃,除了他自己。他完全可以理解,流川的感受。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藤真停下手中的笔,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墨迹未干的几个字上,再投到对面的墙上,最后落到办公室外的两个人身上。
      “我说,流川,”仙道半坐在流川的办公桌上,愉快地问,“你觉得今晚咱们是不是应该去我家来个约会之夜?”
      越野一口咖啡喷了出来,瞪大眼看着他们。
      流川冷冷地扫了一眼仙道,说:“不,我不觉得。”
      “哦,那真是遗憾,”仙道很温和地说,“一个人享受Royale的纸杯蛋糕,还是有些寂寞的,你知道。”
      “……”
      流川轻蔑地看了看仙道,这个人是白痴吗,还是以为自己是动物园的猴子,挥一挥香蕉就会跟着走?即使Royale的纸杯蛋糕远富盛名……
      “尤其是当你适当改进Royale纸杯蛋糕的食谱之后,不能和人分享那种更加细腻的口感,实在是太可惜了。”
      “……”
      如果有人可以凑得比仙道更近一些的话,他会发现流川的耳朵红了。
      “一边吃着美味的纸杯蛋糕,一边看录像是我的个人嗜好。”仙道漫不经心地说,“杰克森谋杀案案发现场的第一位调查员碰巧是我认识的一个伙计。出于一些小小的经济上的私人问题,他还保留着不少原始资料。”
      轰动全国,不,甚至可以说半个世界的杰克森谋杀案——由于案件本身的暴虐残忍以及当事人的知名度——是去年炙手可热的大案子,警方连续派了几批专案组进行调查。最初的时候案情看起来并不复杂,证据似乎也确凿无疑,检察官完全可以亲手将当事人送上电椅。可是在调查结束之后,当检察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对方律师团队滔滔不绝的雄辩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关键的凶器却无法找到,警方所有假设不能成立,法庭最终审判的结果是无罪。但是在司法界暗暗流传着一种说法,据说在最初的现场,所有可以证明当事人有罪的证据其实是存在的,然而到了调查后期,那些关键的原始资料和录像却不约而同地神秘消失了。
      “再配上一瓶红酒,啧……”仙道摇摇头,“捕猎者的美食和犯罪者的智慧,味觉和大脑的盛筵。”
      流川抬起头,对上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那双眼睛温文儒雅地笑着,却让他脊背一阵凉意。
      “晚上几点?”
      “7点半之后随时可以光临,”仙道迅速地回答,“你知道,完美的纸杯蛋糕需要耐心和时间。”
      “……我会在7点半到的。”
      “没问题,伙计,”仙道又文雅地补了一句,“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想见识一下恶魔的巢穴。”

      藤真坐在办公桌后面,饶有兴趣地目睹了这场对话的进行。他和仙道的目光在空中相交接,仙道耸了耸肩,自觉地走进他的办公室,顺手带上门。
      “看来你遇上了个难题。”
      仙道笑了笑:“遇上中意的人,我不介意接受挑战。”
      “那么——”
      有人敲了敲门,两人把目光投过去,进来的人身形高大,黑色镜框下面是一张沉默寡言的脸孔,站在藤真旁边比起来最多算是普通。他是花形,刑事科的骨干之一,和藤真从高中开始就是同学,两人的交情一向深厚。
      “藤真,三天前在岗纳湖边发现的女尸尸检报告出来了。”
      花形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仙道,将一个黄色的文件袋轻轻递到藤真的桌上。
      藤真打开文件,快速翻阅了一遍,抬起头,微微一笑:“谢谢你,花形。”
      “不用。”花形顿了顿,闭上嘴。
      藤真继续浏览着报告,过了一会儿抬头,看见花形仍然站在那里,皱了皱眉,问:“还有什么事吗?”
      花形迟疑了一会儿,拘束地开口:“藤真,今晚……你有没有,呃,别的安排?”
      藤真放下报告,深思地看着他。
      “没有。”
      花形却没有在看藤真的脸,他的目光掠过整个办公室,掠过靠着墙的架子上整齐摆着的藤真从大学时候起获得的各项荣誉和奖杯,掠过桌面——桌上的摆设都整洁干净到让人产生拘禁的感觉——掠过桌面上藤真刚获得最佳警司的照片,掠过摊开着的雪白整齐的文件,最后落在藤真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优美的交叠在一起的手指配着深蓝色的警服,有一种近乎禁欲的洁净和完美的效果。
      他的喉头动了两下,仿佛在作最后的努力。
      “那么……那么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藤真目送着花形离开的背影,什么也没说。直到对方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为止,才把目光收回来,看向一旁的仙道。
      “如果他接受你,你考虑过后果吗?”
      仙道微微一笑,说: “我被他吸引,这是个事实,而我,一向忠于事实。”
      “……”
      藤真无意识地抚平着手下的文件袋的边,看着桌上的照片,在那张最佳警司的旁边,还有一幅更小更精致的相框,里面的自己神采飞扬,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旁边挨着微笑着的花形,胳膊犹豫地搭在他的身上。
      这个男人,一辈子都是忠于我的。
      藤真这么想着,心里面有一种甜蜜和苦痛交织的感情升起来,他严厉地把它压了下去。
      他的目光在这两幅照片之间来来回回的巡视,似乎有两股力量在他的心里挣扎着拔河。最终他抬起头,看着仙道,表情已经恢复成和平时一样,说:“你可以出去了。”
      仙道站起来出去了,藤真不知道仙道临别前又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流川。”藤真下定决心地开口,“我很抱歉。”
      流川漠然地回头看他一眼。
      “仙道的死,我……并不是没有责任。”藤真避开流川的目光。“对不起。”
      “你的感觉没错,那起抢劫案的嫌疑人,目标其实是藏在印刷厂里的□□拓板。”
      那个人曾经是局里最优秀的警官,牧绅一。和藤真一起浴血奋战的好搭档。
      “牧,花形,还有我,从高中开始,我们就一直在一起。”
      三个人,司法界最耀眼的两颗新星,以及花形。
      “但是,牧并没有正确地利用他的才华。”
      一年之后,警方在调查一起黑手党军火走私的案子时,对方内部两派势力突然决裂,其中一方表示愿意和警方合作,牧被那一派中的人揭发了出来,以接受贿赂和包庇的罪名开除警籍,藤真也在负责处理牧的案件的人员中。
      “牧,他是……这件案子的主要嫌疑人。那天下午,我们接到报告说,印刷厂那栋建筑有异常之后,我就带着你,仙道和花形,去了现场,这些,你都知道的。”
      藤真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流川的脸色,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到了那里之后,你和仙道,直接往排气窗口那边赶,果然,窗口的铁丝网不见了。”

      流川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冲向工厂后面废弃的库房。
      “你去哪儿?流川!站住!”藤真一抬头看见他的背影,在后面严厉地说。
      流川没时间解释,直接往前冲,胳膊却被牢牢抓住了,他回过头,看见花形铁钳一般握住他的手臂,往常并没有多少存在感的人此刻却紧迫逼人。
      “请服从上司的命令,流川警官。”花形没有表情的说。
      流川凌厉地看了他一眼,挣脱出来。仙道走过来,脸上没了惯常的笑容,不动声色的挡在流川和花形之间,对藤真说:“上次的抢劫案,我们一直怀疑不是单纯的事件,而是铺垫。这次的异常举动,很可能是半年前的印制□□案的后续。”
      藤真脸色稍微温和了一些,沉思一会儿说:“你们怀疑后面的厂房可能是□□的印制地点?”
      “是的。”
      “那么走吧。”藤真简单地下完命令,带头向后面跑去。
      那一天很冷,藤真从那天早上就一直觉得。
      不单单是冷,芝加哥很久没有过这么阴沉寒冷的天气。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坠着水分,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沉重的冰粒,粗糙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在向仓库走近的时候,他又想到这一点。而且,越是接近后面,他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走近仓库大门的时候,藤真注意到门闩上几乎没有灰尘,他欣赏地看了流川一眼。
      拉开门的刺耳声音在四周激起振痛耳膜的回声,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他们发现仓库里除了他们,就剩下成堆成堆报废的机器,用厚厚的塑料布盖着。死一般的寂静。
      花形走过去想揭开布罩,藤真拦住了他。指指布上厚厚的灰尘,摇了摇头。那些东西一定有一段日子没有人碰过了,他们想要的,应该不在那里。
      流川警惕地向仓库深处走去,仙道走在他的旁边,两个人的影子被门口照进来的光线拉的很长,却亲密地连在一起。轻微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从四面的墙壁反射回来,可怖的回响着。
      走到某一处的时候,流川留意到脚步声有些异样,迟缓了一步,他停下来端详着地面。
      仙道却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向旁边的墙上看。上面有一个灭火器的玻璃窗口。在这一间废旧的仓库里,那瓶灭火器后面的消防栓却崭新的扎眼。
      流川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伸手过去转动了一圈,地下传来沉闷的声音,不多会儿,地面慢慢打开一个长宽三英尺左右的正方形缺口。四个人同时低头看去,借着远处一点微弱的光线,缺口处摆满了一捆捆崭新的纸币,码得整整齐齐,即使是从目测估计的深度来算,数量也是触目惊心。
      “难道——”
      头顶突然有开门的声音传来,几个人立刻抬头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带着几个人从仓库的二楼走了出来,看见他们的时候全都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顺着仓库内部的安全梯向上狂奔。
      藤真觉得血似乎在头部凝固了几秒钟,即使是逆光,即使只看清了一眼,他却可以认出,领头的那个男子,是牧。
      想也没想的,他追了上去。

      “——我们沿着楼梯追到顶层的露台,在那里,牧向你开枪,仙道从后面扑了过来,为你挡住了子弹。”
      流川默默无语,中午时灼热的太阳已经被云层遮住了,风变强了,湖面上泛起层层波浪,几艘小一点的游艇被湖水推得来回颠簸,桅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藤真没有看流川,疲倦的继续说下去。
      “我有责任,如果露台上我没有犹豫的话,如果我先开了枪,那么……”
      两个人都沉寂了下来。
      藤真打破了沉默,他看向流川,低声说:“我很抱歉,流川,我真的很抱歉。”
      流川终于回过头来正视藤真,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隐隐有一种深切的悲伤,还有一丝下定决心的意味。但是却并不太像是因为仙道离去的绝望和痛苦。
      “藤真,谢谢。”流川顿了一顿,恢复到面无表情,又说:
      “可是仙道,并没有死。”
      藤真惊讶了几秒钟,又冷静下来,仿佛流川的回答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流川,伙计,我知道这很困难,你和仙道……你们爱着对方,可是,仙道他确实已经——”
      “他没有死!”流川有一丝粗暴地打断他,声音里面带着焦躁和别的什么东西。
      藤真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最后仍然决定让流川面对现实。
      “那么好吧,伙计,如果你订报纸的话,上星期的报纸上应该有仙道的……消息。”
      也许是藤真的错觉,他看见流川闻言似乎颤抖了一下,睁着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流川慢慢掏出一张报纸,递给他。流川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不忍的神气,藤真模糊的记得,在他很小时候,家里养的一只狗得了重病,当他的父亲不得不决定结束这只狗的生命的时候,眼睛里面流露出的是同样的神情。
      藤真接过报纸的那一刻,心底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情绪,他强行把它按捺了下去。熟悉的油墨字体跃入眼底,他匆匆看了一眼日期,2008年12月3日,没错,是案发的第二天。他快速的浏览着新闻标题——“H.M.于今天去世” “参议员Taylor Jackson表示不支持提高芝加哥警局系统福利制度”……
      “昨日印刷厂仓库枪击案警察一死三伤”
      他看了流川一眼,慢慢地念了出来。
      “……由于前警员牧绅一及其同伙的犯罪行为——涉嫌走私,印制□□,抢劫,和谋杀——导致了三名警员受伤和一名警员的牺牲。死者的名字是——”
      他睁大眼睛。几乎在同一时刻猛然抬头朝流川看过去。
      死者的名字是,花形透。
      报纸飘落在地上。

      “藤真,”流川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似乎轻微地叹了口气,“藤真,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我当然记得。藤真皱着眉头,快想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然,我记得,我们在仓库里发现牧,我追了上去——”

      看见牧的瞬间,藤真只是愣了一秒便紧追了上去,对方还有两三个人,也跟着牧顺着救生梯狂奔,偶尔胡乱瞄准藤真放一枪,藤真避开子弹,没有理睬其他的人,只是紧紧跟着牧,专案组的其他人跟在他的后面。
      藤真的眼里只看得到牧的背影,许久没有人踩过的阶梯上被牧那帮人踏起的尘土扬起来,呛住他的喉咙,他几乎可以听见心脏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声音。
      他只是盯着牧的背影。
      两个人的速度相当,快速倒退的楼梯上,自己眼中的牧的身影一直是那么大,藤真渐渐恍惚起来。
      他们曾经从来没有见过彼此的背影。
      因为他们曾经总是把后方留给彼此。
      一阶阶的楼梯似乎是记忆在倒带,奔跑时踩在台阶上的声音被空旷的四周的墙壁吸进去,又吐出来,来来回回像一首单调的歌,歌里面有两个年轻男人,他们是同事,伙伴,好朋友,可以托付生死的战友。
      他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把后背交给对方,不用回头,不要回头,他们只要看到正前方的战场。
      他们一起成长,他们看着彼此,他们那么相像,才能,胆魄,野心,荣誉,骄傲,毫不动摇,像镜子的两面,对彼此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都无比熟悉。无论何时,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及到对方的指尖。
      可是有一天当他抬起头,镜子里的自己却没有动。他愕然的时候,对方慢慢睁开眼睛,说了一句话,大意是 “请跟我一起离开”。他记得自己摇了摇头,第一次甩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然后镜子突然破裂了,只留下他一个。阴影落在对面。从此之后镜子对面再没有人,只有一个影子。
      现在那阴影爬上他的脖颈,柔软却沉重地拖住他的脚步。
      不能回头。
      藤真望着飞奔的牧,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追逐着,同样的记忆困住了他们,像潮湿的藤蔓遮住了眼睛。不能回头。
      牧冲上天台,踢开门那一霎那苍白刺眼的光线一下子呈现在眼前,藤真眯起眼睛,下一秒钟举着枪也冲了出去,对面是不远处牧惨白冷硬的脸和黑色的枪口。牧的背后则是无边无际的铅灰色的天空。
      “我别无选择,藤真。”牧说,“我别无选择。”
      藤真握住枪,手指缓缓扣紧扳机。突如其来的,他记起当初自己在当选最佳警司之后,地区检察官笑容满面的将自己介绍给别人时说的话。
      “……藤真之所以能够这么优秀,是因为他始终忠于正义。”
      我并不是……我并不想——!!
      背后传来枪响,门板轰隆落在地上,流川冲上了露台,和牧四目相对——时空静止了,缠绕在自己背后的阴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藤真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一瞬间牧脸上肌肉的收缩,和手指扣下扳机的动作,他听到子弹从枪膛里滑出来时流畅决绝的声音,熟悉而遥远,夹杂在里面的,是谁撕心裂肺的吼叫:
      “——别开枪!”
      空气被点燃了,带着席卷而来焚烧一切的灼热,深灰色的天空被撕裂了,落下猩红色的雨点,藤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头部一阵剧痛,视网膜上还留有牧倒下时的残影。
      密集的枪声雨点般响起,然而这些都没关系,有关系的是……他记得……有一件事情……他记得的!
      胸口的重量压得他无法呼吸,藤真拼命忍住疼痛睁开眼睛,看向趴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脸。
      ——仙道。
      难道仙道是为了保护我……?愕然中藤真隐约感到一丝怀疑和清明,就立刻又被记忆里那一片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一把拉了回去。
      似曾相识的痛苦。
      他记得自己颤抖地翻过对方的身体,血液源源不断从对方的胸口流出,淌到地上,静静地向四周蔓延开来,深灰色的天空和苍白的地上,只有这流动的鲜红妖异地吸引着他的视线。
      “藤真……”
      仙道呼唤着他,费力地睁开眼。和藤真的目光相接的时候,勉强微笑了一下。
      “藤真……”仙道因为疼痛而痉挛了一下,“藤真……我爱你……”
      血在蔓延。藤真看着他,头部的剧烈疼痛快要把所有其他的感觉都淹没,他感觉黑暗正在逼近,可是他仍然能看见那片鲜艳的红色,铺天盖地,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听见自己说:“不要说话……”
      “藤真……我爱你……”
      ——不要说话。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慢慢成型,他不愿意去想起。
      “我爱你……”
      ——别说了。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伴随着刻骨的酸楚和伤痛。
      血在蔓延。藤真捂住头部,疼痛让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是知觉仍然不肯离去,他仍然可以听见对方的声音,固执地在那边一遍一遍地呢喃。
      我忘记了什么……
      “我……爱你……”
      血在蔓延。藤真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手,沾满了血,新鲜的血,从自己的头上流淌下来的液体,和那个人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混在一起。
      ……我忘记了什么?
      “我爱你…… ”
      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我忘记了什么!!!!!?????
      “藤真……”
      “住嘴!”语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冲了出来,因为胸口那巨大的恐惧和疼痛在压迫着他,逼得他开口。“住嘴!住嘴!住嘴!花形!”
      听见自己的声音的瞬间,藤真惊恐地抬眼看过去。仙道濒死前灰败的脸色,和扭曲的肌肉,开始渐渐变形,慢慢和另一张脸孔重合。
      ——花形。
      “藤真……”
      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呢?自己最熟悉的声音。
      ——花形。
      “藤真……”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的额头,然而那人却挣扎着给自己一个微笑。
      ——花形。
      “不要……哭……,”花形慢慢抬起手,却只能挪动几个手指。
      “我爱你……我……”
      藤真张着嘴瞪着花形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放大的瞳孔,嘴唇颤抖着试图发出声音。他徒劳地抠着地面,然而胸口窒息一般的痛楚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终于知道原来人是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温度是如何从死去的人身上一点点流逝的。他终于知道自己试图将另一个人重新温暖起来的努力是多么徒劳。冰冷的,冰冷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天空,空气,芝加哥的冬天,水泥地面,趴在自己胸口的那个人,脸上不断滑下来的液体,包裹着自己和那个人的无边无际的血——都是冰冷的。
      ——花形。
      随后,黑暗笼罩了一切。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柔软地贴住脸颊,藤真艰难地抬头,流川低头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热巧克力。
      “好一点了吗?”
      藤真疲倦地冲他点点头,紧紧握住纸质的咖啡杯,在这种时刻,可以抓住什么温暖的东西在手上,是最好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藤真平静地问:“医生怎么说我的病情?”
      “……你在摔倒时头部受伤,从此之后不再记得前一天的事情。”
      “死的人,是花形?”
      “……对。”
      “以为牺牲的人是仙道……是我自己……无意识中把记忆修改了吧?”
      “……嗯。”
      厚厚的云遮住了天空。一阵风吹过,对面树上的黄叶不堪气流的拉扯,纷纷扬扬被吹到空中,再簌簌落下。
      藤真茫然地看着落在腿上的一片落叶,被风吹过来的,抖了几下,又从身上滚了下去。风灌进他的脖子里,手中的咖啡已经冰凉了,他不觉得冷。
      “今天是什么日子?”
      “……2009年10月19日。”
      “那么,流川……”藤真凝视着前方的落叶,缓缓地问,“这是我第几次……和你进行这样的对话?”
      流川的视线和他的在空中会合了,一时间,什么都不用再说。
      半响,流川才开口:“……第六次。”
      藤真很久没有说话。
      是什么在空气中哽住了。
      流川沉默地凝视着面前深色的湖水。远处遍布的船上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在水上晕起一团团的光圈,没有漾出多远,又被四面八方的湖水吞没。
      他听见身边的男人极力压抑的哽咽,在这寂静的湖边,他甚至觉得,可以清晰地听见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重复听到同样的悲痛,于一般人而言,会渐渐产生免疫,直至最后,已经无法唤起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简单的道理,对藤真却无法成立。
      他不会记得。无论是花形死了的消息带来的打击,还是此刻的泪水。对他来说,每一次被唤醒当初的记忆,都是另一道新鲜的伤口。饱满的,深深的,痛到极致的。
      “我们……我和花形,还没有结束,只会就这样忘记。”
      过了很久,藤真突然说道。
      他转头看向流川,笑了一下。
      “到了明天早上,我又会忘掉你说的话,开始重复我的‘2008年12月3号’。”
      “也许这是上天对我的怜悯也说不定,”藤真低声笑着,“不会将对方遗忘,不用目睹爱情消失的时刻,甚至……永远不会有得知对方去世的那一天。”
      “流川你看过关于时间停止的故事吗?”藤真看着前方,突然说。
      “对我来说,我的人生就永远停在今天了……漫长的……永远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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