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无罪 ...
-
最后的几日,江子衿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大多时间都陷入沉睡中。
大约是知道自己将死,后面几天连水米也不曾好好进过。
反正也是些搜饭,没什么胃口。
这几日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不见一丝光亮。
明明是已经入夏的天气,他躺在茅草地上却觉得浑身冷的刺骨。
江子衿觉得越来越累,越发的不想动,有一搭没一搭的喘着气儿,然后又屡次陷入梦境中。
还是在梦里好,不费力气,随时就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母亲,方姨,青武,还有……他的阿昭。
甚至前几日,还梦见了第一次见沈兰昭的情形,他想要伸手抓住那少女飘摇的身影,最后却是大汗淋漓的醒来。
一睁眼,自己又在湿冷的牢房。
没过多久,又在昏昏沉沉中陷入沉睡。
也许是发着高热的缘故,江子衿脑中混沌一片,像走马灯一般地闪过很多事。
他回到了儿时,与母亲还有方姨还在外寻亲的日子,
那时的他还尚未得知自己是皇子,每日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可日子却过得快活。
方姨会在每日行医结束后,端给他一碗熬好的汤药,严厉的叮嘱他喝下去。
母亲会在闲暇时抓着他的手,教他读书写字,吟诗作画。
那双眼眸中盛满了明媚的春光,像一汪清泉倒映着他的笑脸。
可下一秒,那双与他极为相似的桃花眼却不再盛满笑意,有的只是满目的疲惫与绝望。
他们入了皇宫,他的母亲变成了母妃。
他们母子终于不用在外风餐露宿,住进了奢华的皇宫,有了数不尽的下人,不必再看人脸色。
他开始同其他皇子一样,去书院学习礼仪知识,他要成为一个令父皇青睐的皇子。
那时的江子衿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做一个父皇骄傲的孩子,往后就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母妃也一定会重拾笑容。
可他发现,自己越发的努力,成绩越出色,他的母妃就离他越远。
直到有一天,他在书院得知,母妃在殿前失德,被打入冷宫,他被过继到皇后娘娘膝下。
从那以后,他的母妃又变成了疯妇。
他发了疯一样的赶回来,拍打冷宫大门:“母妃!我求你开门!别不要我!”
直拍的手掌泛红,没了痛意,才从门后传来一阵低哑的声音,好似苍山凉薄的雪。
“你走吧,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他来到了皇后娘娘的承乾宫,他的身份更加尊贵,身边的下人也更多了起来。
皇后娘娘不曾苛待他,可也不会对他有多好,只是日日叮嘱他要勤勉上进,不要给她丢了脸面,连他在书院同大皇子他们打架,手背上留下的淤青也未曾发现。
他身边的人换了又换,周围的人说他整日形单影只,嘲笑他周围连个贴身的侍卫伴读都没有,难怪是乡野长大的孩子。
江子衿不在意,可却在他十二岁生辰那天,来了个毛头小子,比他还小两岁却说会好好保护他。
从那以后,青武成为了他最亲近的人,也的确一直在保护他。
有了青武以后,即便刚开始他的功夫没那么好,但至少有人能陪他一起挨打。
日子转眼过去,他的才情与学识愈加的得到青睐,尤其那手中的一笔丹青之术,着实是抓人眼球。
连父皇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可好景不长,随着青玄国战败的消息传来,皇后的母家打了败仗,一朝落没。
皇后与萧贵妃的这场长达数年的争斗终于落幕。
承乾宫门口不再门庭若市,铺了满地的落叶。
听说为求和不得不在国内选一名质子前往石英国。
人选在几个皇子间流转,迟迟没有定下。可他却在父皇犹疑的眼神和萧贵妃的得意的目光中得知。
他又要被抛弃了。
果不其然,他踏上了去往石英国的路。
他开始得过且过,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都要如此,在哪里都一样。
直到……遇见沈兰昭。
她和别人不同,人人都觉得他一身病骨十分晦气,却只有沈兰昭会在他落难的时候伸手,哪怕他们从前并无交集。
江子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冷了,肩膀放松下来,嘴角带了些笑意。
与她结识后,二人互通书信的那段日子是他自儿时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每次收到她信前的期盼,信封里藏着一些来自宫外的花瓣和枝叶,以及那些字里行间温柔的问候。
都足令他在清冷的宫中升起阵阵暖意。
他也开始期待参加一些宫宴,那样就可以躲在角落里,亲眼见到她。
即便不能靠近,能看着她在父母兄长的包围下,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也会觉得高兴。
哪怕这份笑容从来与他无关,不是对他表露。
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是因为他收到了青玄国的信。
他的那位大哥托人交给自己一封密信,江子映让作为质子的自己,画好石英国苍岭舆图送回青玄国。
他瞬间明白江子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自是不肯答应,却在信的落款看到了一支笔墨勾勒的海棠。
那是母亲亲笔所绘。
“若不照做,你的母妃可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那晚,他将信纸揉的几乎下一秒就要碎开,却还是咬牙回了个,好。
起初,他画了一副假舆图送了过去。
却不知为何,被那江子映识破。
再收到信时,里面多了一根断指。送来的断指早就开始腐烂变色,他却一眼认出,这断指出自母亲之手。
那双手曾紧紧握着他,教他提笔写字作画,他又怎能不识得。
不得已,他只得沉湎于藏书阁内,一日日的根据书中所提,将舆图描摹出来。
又根据这副图,以假乱真了另一张舆图,比之前那张要更逼真。
他本以为这次天衣无缝,可打开抽屉那张真正的舆图却不翼而飞。
青武从宫外拦截回来时,递给他只有几封不知谁写的书信。
那时他才得知,石英国藏着个真正的叛徒,那人盯了他许久,知晓他的动作,所以才会趁他不备将图夺走。
他心头的希冀的火一下被这个噩耗所浇灭。
一切都晚了。
得知沈家出事的那天,他想尽办法跑出了宫,却看到沈兰昭抱着她父兄的尸体痛哭。
可他却连上前安慰的资格都没有。
都是自己害了她。
他从未想过她能与她在一起,甚至从未想过会得到她的喜欢,可也至少不要让她难过。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拦下那封送舆图的信,如果再快一点就好了。
又或者自己再警觉一些,发现那藏在暗处的人。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最终,母亲为了让他不再受制于人,选择了自尽。
沈兰昭至此消失,去沙场打拼,寻找真相。
他费尽心机,却一个都没留住。
所以在多年后,在那天雨夜过后,青武问他:“公子,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他本就什么都没有,沈兰昭从沙场回来,再见她仿若遗失的珍宝,这次只要她想,他什么都会替她做到。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值得的。”
即便我这幅身躯,满身病骨,伤痕累累,不能如你一般握剑,我也一样能护你周全。
从前欠你的,这次我一并还给你。
我一生卑劣,身处暗室已久,而你若朝阳,予我光明。
我甘愿成为你的养分,希望你成为风沙里最美的花。
我不想违心的祝你得遇良人,但若可以,我希望以我此身,换你大仇得报,前路坦荡。
“哗啦”。
一盆凉水浇到江子衿身上,刺骨寒意席卷全身,他瞬间被惊醒。
面前的两名官差对他喊道:“喂!醒醒,江子衿!今日可是行刑的日子,该上断头台了。”
江子衿恍然一睁眼,在牢里的最后几日过得格外混乱,都快记不清日子,猛然被一盆凉水浇醒,他才想起。
今天,他便要死了。
他顺从的站起身,任由面前的两人将枷锁与镣铐带在他身上。
冰冷而沉重的铁链拉扯在地上,好像亡魂的刀尖,一步步向他靠近,逼着他走进阎罗殿里。
江子衿坐上囚车,眯眼望着牢狱之外的天。
依旧乌云滚滚,万里阴霾。
江子衿暗叹道,真是可惜,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日,竟连阳光也不曾给他施舍一分。
脚下车轮滚滚,带着他一路走过长街,去往刑场。
沿街百姓无数,讥讽他狼子野心,谩骂他其心可诛,更有甚者将菜叶蔬果扔来砸他。
可他却闻着这些,比他在牢狱中所吃的饭菜要新鲜不少,至少能盖住他身上的腐烂之气。
江子衿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比起从前要勇敢不少,被如此嘈杂纷乱的谩骂裹挟,却不似从前那般令人觉得窒息。
又或许,是病了太久,他的脑袋一直处于混沌之中。
囚车来到刑场,他被押到监斩官面前,监斩官将他的罪名昭告天下,鲜红的笔迹留在名册之上。
比鲜血还要刺目。
江子衿的枷锁被打开,一旁的刽子手将他按在冰冷的断头台上。
天色又阴沉了几分,清风带来几点雨丝,掉在地上圈圈点点。
江子衿还是没有流泪,但老天好像在替他哭,细细密密的雨越下越大。
喀拉一声。
监斩官将他的亡命牌抛出,木牌与地面接触的瞬间。
他感受到脖颈上方传来凌冽的刀风,一片冰凉。
却忽然有一支箭从远方来,划破长空,比那刀,更快,更锋利。
刽子手的刀被打掉,连同地上的亡命牌也被射穿了个洞。
众人茫然的看向箭来的方向,却不见其人,只听得见一女子朗声道。
“陛下有旨!”众人跪拜。
马蹄声渐进,江子抬头,他的心正怦怦跳着。朦胧细雨中,那女子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与梦中重叠,一身素色白衣翻飞,眉间英气不减,蒙蒙细雨中那双眼坚定而闪烁。
她来到刑场,打开圣旨:“前所论罪之臣江子衿,兹经三司重查,其案不实,其情有枉。所谓罪愆,皆系奸人构陷,今已真相大白。江子衿忠勤素著,本无逆节,所有诬枉,一并湔洗。着即停刑开释,官复原职,以待后用。刑部即速施行,不得有误。”
“此身清白!恕他无罪。”
江子衿看着面前的女子,仿佛回到初见那日,两方身影重叠。
他只觉得嘴角发苦,数日里脑海中的那根弦终于断掉,随后只觉得脑袋一沉,便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