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14、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纪北泽这个名字，是爸爸起的，父母第一次约会在北湖公园，有了爱情的结晶，就想纪念初次的悸动，他原先姓胡，再叫北湖有些奇怪，爸爸就把北湖改成了北泽。
　　然后，父母就离婚了，剩他不尴不尬还叫这个名字，只是换成了母亲的姓氏。
　　妈妈是个警察，工作很忙，经常不着家，爸爸不喜欢工作，赶上下岗潮第一批被裁员，但好在长得不错，干脆专心吃软饭，妈妈也不管他，于是爸爸经常会带小孩时期的纪北泽去跟漂亮阿姨吃饭。
　　他见了很多漂亮阿姨，爸爸在每一位漂亮阿姨面前都说他是弟弟。
　　——“这不会是你儿子吧。”
　　——“我一个大学生，哪来的儿子，再说了，谁还带儿子出来搞对象？”
　　纪北泽懵懵懂懂，但爸妈不会做饭不会带孩子，跟着漂亮阿姨们，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动画片看，他很乖，爸爸和漂亮阿姨单独“谈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吃小饼干看动画片，从不打扰。
　　没人看他的时候，他真的看了很多动画片。
　　八岁的时候，妈妈把他送到了姥姥家，姥姥是重点高中的特级教师，十分严厉，不许他吃小饼干，不许他看动画片，他每天都有大量额外的作业，他无比怀念那些漂亮阿姨们。
　　姥姥骂他不懂事，引经据典，说过的话从不重样，一骂就是一上午，他只能安静地低下头，站在墙角，耳朵听着姥姥的教诲，魂儿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他还是个孩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懂事。
　　只有林创跟在他身边叫哥哥的时候，姥姥才会拿出小饼干来招待小朋友，林创总爱黏着他，他为了小饼干也是抱住弟弟不撒手，姥姥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到底是孩子，也该张弛有度，林创的父母都是警察，妈妈在他一岁的时候下落不明，爸爸平时工作忙根本顾不上他，爷爷奶奶辈的人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有个大哥哥带林创，是所有人都乐意看到的事。
　　林创牙牙学语时，最多喊的就是哥哥。
　　纪北泽经常抱着林创去院里晒太阳，大人们总是调侃他这么会带孩子，将来谁嫁他谁有福气，林创要是个姑娘就好了。林创口中咿咿呀呀，纪北泽将他举高，向大人们郑重宣布：“我才不结婚呢。”
　　大人们笑起来，又骤然意识到两个孩子的情况，一时间赧然非常，回家都说俩孩子可怜。
　　林创略微大些，见大家都有妈妈，就问哥哥自己的妈妈在哪里。
　　纪北泽正在嗦炸酱面，随口说道：“你有哥哥，有姥姥，哥的妈就是你的妈。”
　　林创思考了一会儿，问道：“那为什么哥的妈不和我的爸睡在一张床上？”
　　纪北泽被炸酱面呛到了。
　　姥姥笑眯眯给林创夹了鸡腿：“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纪北泽扶住林创的肩膀：“弟弟，虽然你的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哥的爸也不见了，但你有我，我有你，这就够了。”
　　林创重重点头：“嗯！我有哥就够了！”
　　姥姥：“吃你的炸酱面，小孩子家家，吃饭不许说话。林创，一会儿吃了饭去看动画片，小北，写你作业去。”
　　纪北泽满嘴酱：“姥，我不想写作业，我也想看动画片。”
　　姥姥：“你看什么动画片，马上上初中了。”
　　纪北泽气呼呼炫了一大碗炸酱面。
　　姥姥很关注他的学习情况，大概是见多了优秀的孩子，不希望自家孩子不如别人家孩子，纪北泽很痛苦，他讨厌学习。妈妈来看他，他才能喘口气，妈妈对他很好，教他射击教他打球，总是摸着他的脑袋夸他是个小警察，但这样的日子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更多的时候，妈妈是个匆匆扒拉两口饭就离开的形象。
　　还是爸爸好，爸爸会带他玩，会给他买玩具买好吃的，妈妈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姥姥除了给他上课就是给他上课，成绩下降两分就要他抄试卷，他开始还盼着爸爸来姥姥家接他，后来干脆放弃了，直到小学毕业，爸爸终于露面，给他买了一堆玩具和零食，还带他去游戏厅放肆了一整天。
　　紧接着，爸爸又消失了。
　　姥姥把他送进了安海最好的初中，还让他当了班长，虽然他不想当。课业压力很大，姥姥盯得很紧，他每次都名列前茅，长得也好，就是课上爱跟同学说小话，很叫老师头疼。
　　慢慢长大，他开始明白了爸爸和漂亮阿姨们的关系。
　　初二的时候，一个校霸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纠结一众马仔在厕所围堵他。
　　——“这就是警察的儿子，天天拽得二五八万。”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家里有关系吗？听说他爸玩得可花了，玩女人还玩男人，他妈就把他爸给甩了，他爸不同意离婚，闹到法庭上了呢，案子就是我妈给判的。”
　　——“玩得花随根，要不也跟我们玩玩。”
　　校霸说着开始对他动手动脚，纪北泽抄起拖把，当场把校霸打出脑震荡，昏迷不醒，几个马仔都挂了彩，他自己也没得到好处，头破血流。
　　在医院的时候，姥姥挡在他身前一个劲地对校霸父母道歉，纪北泽头上缠着绷带，拒不道歉态度恶劣，林创跟在哥哥身边，也高昂着头颅，好像马上就要英勇就义。
　　——“哪个男孩不打架，可打架你也要有分寸对不对，照着脑袋打，给我们落下病根怎么办？”
　　——“什么叫两个孩子都有伤，我们儿子可是脑震荡昏迷，您孙子头上破点皮，还好好站着呢，谁的伤重一眼就能看出来，要不是您孙子先动手，我们儿子这膘肥体壮的，还能昏迷了？小小年纪下手也忒狠了，看您一把年纪，我们不好意思说难听的，谁家父母工作不忙，再忙也不能不管孩子呀，您这孙子不好好管教，将来进了少管所，有您后悔的。”
　　说着说着，校霸醒了，由于痴迷武侠小说，贯彻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原则，校霸没有歪曲一点事实，一口咬定是自己先动得手。弄得原本以为儿子被欺负不得已还手的父母尴尬起来。
　　姥姥占了上风，不自觉挺直腰板，最后校霸没什么大事，教务处各打五十大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不知怎得，学校里开始盛传他喜欢男的，男生们对他避之不及，他渐渐没了朋友，就连老师都对他敬而远之。
　　除了校霸。
　　校霸说了，愿意为了他减肥，会一直保护他。
　　他渐渐就和校霸混在一起了，头发留长了，校服也不好好穿，校霸减肥后还有点姿色，于是谣言更盛，传到了姥姥耳朵里，不许他再和校霸联系，苦口婆心劝他中考在即，以学业为重。
　　他正值叛逆期，当着姥姥的面，狠狠亲吻了校霸。
　　其实他也好，校霸也好，对于那种事的理解都不透彻，俩人在一起无非就是泡游戏厅，再出格的事是一丁点都没做。
　　林创生怕他哥跟校霸跑了不要他，经常哭唧唧问他到底回不回家吃饭，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姥姥态度强硬，说他有本事就别回家。
　　纪北泽一听，就想作个大业，翘掉中考，和校霸去南方打工。姥姥要强了一辈子，桃李满天下，家中结苦瓜，实在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被气进了医院，纪北泽思前想后，临跟校霸上火车的时候，突然反悔了，校霸很理解他一片孝心，头伸出火车窗外，喊道：“等我去南方挣了大钱，回来找你。”
　　纪北泽朝他挥手，直到看不见校霸的身影，才匆匆跑回家，临中考差一个周的时候，挑灯夜战恶补落下的知识，好歹是擦着分数线进了一个风评不是很好的普高。
　　姥姥以为他痛改前非，还没等高兴，班主任就找上门来了。
　　“您这孩子我们是管不了了，他不好好学习也就罢了，打架斗殴还早恋，跟人家女孩子拉扯不清，好多同学都看见了，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林创问：“哥，你女朋友漂亮吗？”
　　纪北泽：“一般，哥能找到更漂亮的。”
　　林创：“多漂亮的？”
　　纪北泽瞥了一眼电视机：“比电视上还漂亮的。”
　　其实他也只是跟女同学看看电影拉拉手，偶尔抱一下，和校霸一样，没有再出格的事，而且他很快就分手了，换了另一个更漂亮的女孩，成天出双入对，他深谙自己的魅力所在，只要冷冷淡淡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很多女孩就会自己扑上来。
　　姥姥被气笑了，阴阳怪气道：“小小年纪，跟你那个混蛋爹一样，我当时告诉你妈，男人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非不听，一头扎进去就好受了，现在生个儿子还随根，你还不如你爹呢，你爹最起码考了个好大学，你呢？”
　　纪北泽摔门而去，人生第一次去了酒吧。
　　也是这一次，他染上了抽烟的习惯，怕再把姥姥气出个好歹来，他从没当着姥姥的面抽过烟。后来他觉得看电影拉拉手没甚意思，也就不谈恋爱，专心跟一帮兄弟在游戏厅抽烟打游戏。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混蛋，怎么越来越像街溜子了呢？他可是警察的儿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纪北泽边想边吸了一口烟。
　　姥姥算是彻底不管他了，临近高考也不逼他复习，由得他自生自灭。
　　十七岁那年的冬天，他照常在游戏厅里玩，林创跑过来找他，一脸兴奋地说：“哥，你快回家看看吧，纪妈带回家特漂亮一女的，跟白素贞似的，眼睛这么大！”
　　林创比划了个圆。
　　纪北泽：“什么好人眼睛这么大，跟拳头似的，能看吗？”
　　林创摆摆手：“哎呀你不知道，咱们院里那帮男的，球都不打了，都扒咱家门口看白素贞呢。”
　　“yes！”纪北泽游戏通关，勾住好弟弟的肩膀，“走，家去看白素贞。”
　　家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看见纪北泽，忙闪开一条通道。
　　“看什么这是。”纪北泽往屋里一瞅，一道白色背影扎进他眼里，疑似白素贞，地上是碎玻璃碴，纪北泽走近一看，才发现白素贞一只手被铐在木制沙发的把手上，纪朝霞警官正苦口婆心劝解她，什么看开点，往前走之类的。
　　纪北泽走到白素贞面前。
　　好白。
　　好长的睫毛。
　　眼睛……那么大。
　　如果摘了口罩就好了。
　　林创拽了拽纪北泽的袖子，小声说：“我就说是白素贞吧。”
　　“林妹妹。”纪北泽喃喃道。
　　林创：“我是弟弟不是妹妹。”
　　纪北泽问道：“妈，她是谁？”
　　纪朝霞从沙发上起身，对着门口的众人讲：“南方亲戚家的孩子，都别看了。”
　　一众男孩没有要走的意思，纪北泽大喊一声：“听见没有，都滚家去！”
　　男孩们散开，窃窃私语。
　　“走走走。”
　　“下次再来看。”
　　“她什么时候摘口罩？”
　　纪朝霞关上门，看着儿子。
　　“你还知道回来？”
　　纪北泽盯着陌生的女孩：“妈，这谁呀？哪个亲戚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她为什么戴口罩？她感冒了吗？”
　　纪朝霞：“哪儿来这么多话，闭嘴。”
　　“哦。”纪北泽乖乖合上嘴巴。
　　纪朝霞叹了口气，看向白衣女孩：“我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们先吃饭好吗？吃饭。”
　　纪朝霞打起手势，女孩眼神落在自己的手铐上。
　　纪朝霞帮她解开手铐：“答应我，别摔摔打打的，我们会照顾好你，你可以相信我们。”
　　女孩松了松手腕，从木制沙发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纪朝霞赶忙拦住：“你要去哪儿？”
　　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碎玻璃放在自己喉咙处，瞪着纪警官。
　　纪朝霞：“别别别，好孩子，别这样，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好不好？”
　　女孩不说话，只是一味跑下楼梯，纪朝霞紧紧跟在女孩身后，天上下起了雪，女孩跑到院子中央，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碎玻璃脱落，整个人直直跪在雪地里，纪北泽一个箭步冲上去，女孩倒在他怀里，颤抖的手举到半空中，眼角划下一行泪，缓缓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