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37、曼莎

　　三十五年前，曼谷。
　　“恭喜您先生，母女平安。”
　　坤昂看着又小又皱的女儿，亲亲她的小脸，慈蔼地笑了。朵洪见哥哥高兴，对这个新到来的小家伙很是喜爱，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马上，她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哥哥，给她取个名字吧。”朵洪长长的卷发落在新生儿的脸上。
　　“既然是在曼谷出生的，就叫曼曼，大名......”坤昂略一思考，“曼莎。”
　　曼莎伸手抓住了朵洪的头发，朵洪笑道:“看来曼曼很喜欢这个名字。”
　　坤昂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护士，面色一沉，拿出手枪指着医生说：“听着，我要让孩子的母亲出一点小毛病，从此无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
　　在违反职业道德和丢命之间，医生选择了前者。
　　朵洪觉得哥哥有些过于担心了，乔小佳一个孤女，举目无亲，还是待在哥哥身边最安全。
　　曼莎甜甜睡着，丝毫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些什么。
　　乔小佳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她从小没了父母，坤昂和她一起长大，两人感情很好，十来岁的时候，她和坤昂一起到曼谷谋生，坤昂很能干，赚了一些钱，现在他们又迎来了一个女儿，她感觉日子越来越好了。
　　“为什么你总是抱着曼曼？医生说你该好好休息。”坤昂走过来坐在床边，一脸温和。
　　乔小佳满脸幸福的笑容：“坤昂哥，我们的女儿可真漂亮。”
　　坤昂：“像你一样。”
　　乔小佳：“这么小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慢慢长大的？”
　　坤昂拉起她一只手说：“小佳，我想带你回村里去。”
　　乔小佳：“我们不是说好要在曼谷买一间小屋子吗？”
　　坤昂：“我想回去办一个纺织厂，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
　　乔小佳本身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于坤昂的提议，她当然是支持的。
　　“好，我们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乔下佳抱着女儿，一脸幸福地靠在坤昂怀里，坤昂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他之所以回村里去，是因为曼谷的地头蛇警告了他，他开始意识到，在别人的地盘上多有束缚，他需要开疆拓土，拥有属于自己的地盘。
　　搬家和出院是同时进行的，朵洪挺着大肚子，忙上忙下，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坤昂需要讨好谁，她就跟谁睡，她流产很多次，如果不留下这个孩子，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看着乔小佳一脸天真让医院的护士给自己和孩子拍照，朵洪恨不能把相机夺过来摔个稀巴烂，哥哥把情妹妹保护得很好，那她这个亲妹妹呢？
　　乔小佳看到她站在树荫下，笑道：“阿洪，来一起拍照吧。”
　　在大嫂眼里，朵洪是个被男人欺骗又因为母性舍不得打胎的可怜人，她才十六岁，乔小佳还把她当小孩子，总是拿出哄孩子那一套对她。
　　“我就不拍照了，我们跟着运家具的卡车回村子，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该出发了。”
　　“好。”乔小佳高兴地对怀中的女儿说，“曼曼，我们回村子里啦～”
　　一路颠簸，和一堆简单的家具一起坐在卡车上，坤昂对严重晕车的妻子关怀备至，却忘了自己的妹妹还怀着孩子。朵洪看着兄嫂一家其乐融融，心里很不是滋味，四周围泥泞的路面和砍伐过的树木，无不让朵洪感到厌恶，她很怀念在曼谷的日子，乔小佳可以在曼谷的医院里生孩子，她只能回村子里，在简易的窝棚里生孩子。
　　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曼莎缓缓睁开眼，咿咿呀呀几声，坤昂粗糙的手指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曼莎笑了，坤昂和乔小佳也笑了。
　　朵洪笑不出来，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想法，她想掐死曼莎，她想掐死曼莎。
　　而乔小佳对朵洪毫无防备。
　　回村以后，乔小佳开始重新和村子里的人种地，坤昂在忙纺织厂，早出晚归，每天都很累，乔小佳会帮他按摩，会给他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曼莎很少哭闹，总是安安静静躺在摇篮里。
　　早就过了预产期，朵洪依然没有要生的迹象，从她回村开始，乔小佳没有让她劳作过一次，每天都准备好饭菜端到她面前，甚至鼓励她生下孩子后继续念书。
　　念书？
　　朵洪心里冷笑，她和老男人睡一觉就能得到很多东西，为什么要念书？念书能凭空变出金子还是银子？
　　乔小佳又把曼莎放进摇篮里，自己到山上去干农活，朵洪看着熟睡的孩子，那股想要掐死她的冲动再度出现，四周围没有人，把她掐死扔进山里，就说是野狗把孩子叼走了，野狗不是偶尔会来村里叼走孩子吗？怎么就不能是乔小佳的孩子呢？
　　朵洪的手慢慢伸向曼莎。
　　猝然，朵洪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朵洪愣了。紧接着，一股暖流从大腿根部滑下，她的羊水破了。
　　四周围没有人。
　　朵洪捂住肚子，害怕极了。不远处传来几声闷雷，曼莎开始哭闹。
　　“闭嘴！！”朵洪捂住自己的耳朵吼道。
　　曼莎哭得更厉害了，一阵疼痛向朵洪袭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会死吗？她好害怕，她也只有十六岁啊。
　　“有没有人啊！”朵洪瘫坐在地上，和曼莎一起哭起来，大雨倾盆而下，砸在芭蕉叶上，剧痛一阵又一阵朝朵洪袭来，她坐也坐不住，只能躺在冰凉的地上，泪水自眼角滑落。
　　“有没有人啊。”
　　“有没有人啊......”
　　大雨掩盖了她的声音，最先发现她的是坤昂。
　　“妹妹！”坤昂看到眼前的情景，跪在地上将朵洪抱在自己怀里。
　　“哥哥......”朵洪哭道，“好疼...我会死吗？”
　　坤昂：“哥哥在，你死不了。”
　　坤昂是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处理现在的情况，只能冒着大雨抱妹妹去找村里的接生婆。
　　乔小佳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跑到接生婆家里，朵洪凄厉的嚎叫穿透了雨声，坤昂焦急地等在布帘外，朵洪痛得一直在喊阿妈，坤昂也不由得落下两滴泪。
　　阿妈去世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要他照顾好妹妹，可是他都做了什么。
　　乔小佳心疼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也感受到了坤昂的紧张和焦虑，但同时她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曼莎正一个人在家。
　　摇篮里的曼莎哭累了，睡得正沉，一双没有穿鞋的脚沾满了泥，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曼莎。
　　嘭地一声，乔小佳好像听到了枪声，紧张地抓住坤昂的胳膊：“曼莎还在家，我要回去。”
　　坤昂的焦躁情绪被她一句话引爆。
　　“其他女人都可以背着孩子下地干活，曼莎还在家是谁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让一个孕妇看孩子！为什么！”极度的精神紧绷之下，坤昂的巴掌落在了乔小佳脸上，力气很大，乔小佳一下子摔在了泥地里，捂住半边脸有些发懵，这是坤昂第一次冲她发火，第一次打她。
　　巴掌扇出去的那一刻，坤昂就后悔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伸手去扶乔小佳起来，乔小佳顺从地站起来，身上满是泥污。
　　“我要回家去，曼莎还在家里。”雨停了，乔小佳小声地说。
　　还没等坤昂回应她，布帘里就传来了孩子微弱地哭声，接生婆掀开布帘说道：“是女仔。”
　　坤昂问：“孩子阿妈呢？”
　　“很好，已经睡了。”
　　坤昂悬着的心落了地，搂住乔小佳的肩膀说：“我们回家，照顾曼莎。”
　　乔小佳被他裹挟着，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曼莎的摇篮边坐着一个拄拐的白发老人，老人背后是两个手持机关枪的青年，地上是一具爆头的尸体，周遭一片狼藉。
　　乔小佳吓了一跳，下意识护崽，呼唤曼莎的名字。她要上前，坤昂摁住她的肩膀，叫她动弹不得。
　　“别紧张。”白发苍苍的老人声音沙哑，“如果不是我带人过来，恐怕你只能在土锅里发现你被煮熟的孩子。”
　　乔小佳心有余悸，曼莎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在吃手指。
　　坤昂想了想，开口询问道：“您是…赖叔公？”
　　老人笑道：“按照文贤乡的辈分，你该叫我阿公。”
　　坤昂立刻跪在地上朝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阿公救了曼莎，多谢阿公救了曼莎......”
　　乔小佳有些摸不清状况，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跟丈夫一起跪下，还是继续直愣愣站着。
　　老人笑起来，显然对坤昂的态度十分满意。
　　“听说阿洪刚生完孩子，孙媳呀，你该去照顾她。”
　　乔小佳：“可是曼莎.....”
　　坤昂剜了她一眼，乔小佳把话咽了回去。
　　“男人间谈事情，同你没关系，去照顾阿洪。”
　　乔小佳放心不下，但看见那两个手持机关枪的青年，她不得不离开。
　　她不知道丈夫和赖阿公在说些什么，朵洪醒了，她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珠达琳，乔小佳叫她放心休息，自己会帮忙照顾珠达琳。朵洪不放心，一直盯着乔小佳，她讨厌曼莎，就觉得乔小佳一定也讨厌珠达琳。
　　坤昂直到夜幕降临才来接乔小佳和朵洪回家，乔小佳抱着珠达琳，珠达琳哭闹不止，任凭乔小佳怎么哄都没用，还是把孩子交到朵洪怀里，珠达琳才止住哭闹。家里屋子已经收拾干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往后的日子里，纺织厂照旧在建，村里的人似乎都过上了好日子，坤昂赚到钱办了学校，朵洪念过书，成了学校的校长，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坤昂再也没打过乔小佳，曼莎越来越漂亮，她学习很好，也爱撒娇逗乐，无论坤昂再疲惫，只要看到曼莎张开怀抱，他总要将曼莎高高举起，他恨不能把这个女儿拴在自己的腰带上每时每刻看着，家里盖起三层洋房，刷了米黄色的漆，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榕树，曼莎总会和珠达琳在大榕树下玩耍。
　　一切的平静在曼莎六岁那年的傍晚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