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52、遇水则成

　　安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办公室。
　　纪北泽在走廊里看见了迎面走来的袁野，刚想打招呼，野子轻轻推开门迈进了王局的办公室，但倔强如纪队，还是在野子进门之后敲了门。
　　王之恒坐在办公椅上，看着已经走到办公桌前的袁野，又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纪北泽，深觉安海市局的包容性还是太超前了，七十二路神仙都有，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进进进！”王之恒不耐烦道。
　　纪北泽轻轻关上门，走到王之恒面前，笑道：“领导，是专案组的调令下来了吗？”
　　王之恒：“这么想走？”
　　纪北泽：“哪儿能呀，我这不是着急为人民服务嘛。”
　　王之恒一脸严肃：“给我个准话，你的私心有多少？”
　　纪北泽的笑容慢慢收敛，野子两手插兜，安静地站在一旁，窗外忽然下起了小雨，纪北泽好半天扯出一个苦笑：“这哪儿能算出来，但是您都说了，叫我去专案组的，我保证不给局里丢人，您……不能反悔吧。”
　　王之恒：“南州不同意你去。”
　　纪北泽彻底笑不出来了。
　　“……是她的意思？”纪北泽小声问道。
　　王之恒：“她唯一的条件。”
　　纪北泽深吸一口气：“她说了不算，她没有权利……没有权利指挥我们做事。”
　　王之恒：“一切未知，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做什么准备？”纪北泽感觉自己的内脏好像被一列绿皮火车碾成了碎肉，“她凭什么？十年前她就是这么对我的，她一个人能扛多少事儿？在背后安排一切，显得她深情又伟大？她的意见算什么？南州的意见又算什么？专案组由禁毒局牵头，我有资格参与，一切合规！南州没有理由拿掉我的名额！”
　　野子感觉自己在看都市言情剧，事业脑如野子，不会费心思去考虑一个不涉及案件的活人，他目前难以理解纪队激动的原因，但不说话总没有坏处，他现在的定位是都市言情剧里的NPC背景板。
　　王之恒：“袁野肯定是要去专案组的，视频侦查需要他。”
　　嗯？野子眨了眨眼，这么突然吗？该不会是他抢了男主去专案组的名额吧？虽然他不怕得罪人，但得罪纪队这种护犊子好人领导属实没必要啊。
　　野子感觉身边有一双眼在盯着自己，而他竟然不敢转头看。看来平时搞好人际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但凡他平时不嚣张又有情商，也不至于现在被王局架在火上烤，他错了，他以后进王局办公室一定敲门，他以后买羊肉串一定分王局两根。
　　“你也说了，专案组是禁毒局牵头，南州目前给不出合理的理由拿掉你的名额。”王之恒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包速溶咖啡，“去给自己泡杯咖啡冷静冷静。”
　　野子认得，那是李舒然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据说产量稀少价格昂贵，王局出了名的抠门，居然能为了纪北泽放血，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潜、潜规则？野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能不能不能，王局和纪队都是典型正道的光，野子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会出错。
　　纪北泽显然对咖啡不感兴趣。
　　“我明白。”纪北泽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不管结果怎么样，我服从组织安排。”
　　服从组织安排，这六个字是野子的一生之敌。
　　野子是领导口中的“极个别同志”、“更有甚者”、“我不点名是谁”，要不是有个少了一条腿的二级英模父亲，要不是有个只看能力不管其他的邪神师父，凭野子自己很难在市局立足。
　　王之恒对纪北泽的态度十分满意。
　　“我本来想把这件事放到最后说，但既然你先提起来，我就先跟你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王之恒抬手要把速溶咖啡放回抽屉里，纪北泽一把扣住了速溶咖啡，捏在自己手里。
　　“我这人啊，给我什么我要什么，不挑。”纪北泽说。
　　王之恒：“早知道不拿最贵的出来。”
　　纪北泽：“谁叫您大方呢。”
　　野子喉咙里发痒，轻咳了两声。
　　王之恒翻了个白眼，安海市局的包容性还是太强了。
　　“行了行了，有正事跟你们说，拿椅子过来坐下。”王之恒打手势示意两人拿椅子坐在办公桌对面。
　　“袁野的发现很重要。洪海涛、沈清波、江潇澜，还有汪小清。”王之恒说一个名字伸出一根手指，“都有三点水旁，不太可能是巧合，我们把这些信息放在了协查通报里，很快，收到了桂水警方的反馈。”
　　“桂水？”人野话不多的野子同志终于吱声了。
　　王之恒：“怎么了？”
　　纪北泽：“安海、桂水，还有他给自己安排的老家湘城，都有水……我也有水！”
　　袁野：“水哥会喜欢你的。”
　　王之恒：“你们两个能不能……”
　　纪北泽：“您讲您讲。”
　　袁野：“您说。”
　　王之恒翻了个白眼，安海市局的包容性还是太强了。
　　“桂水方面说，二十年前他们当地有一个贩毒头目叫温海润。”王之恒拿出一份打印资料，黑白一寸照底下写着‘温海润’三个字，“这个温海润的长相和我们提供的洪海涛的照片有一定的相似性，当年他们查明，温海润曾用名温小涛，户籍地东洲省海义市，是海义警方追缉的在逃犯，桂水和海义两地警方制定了收网方案，但却让温小涛在最后一刻逃脱了，几年后，海义的刑侦大队长居然在报纸上发现了温小涛的照片，这小子改名海泉，因为在郚岭见义勇为还当上了辅警，海义警方不敢耽误，直奔郚岭，结果出了岔子，又让他跑了，不仅跑了，他还给海义警方留下了一封手写信，此后他就失去了踪迹。郚岭警方说，海泉在当辅警的时跟同事说过，有大师算他的命格，说他‘遇水则成’，所以他的名字里都是‘水’。”
　　袁野：“那是不是不该叫他水哥，应该叫他则成哥。”
　　纪北泽：“那是重点吗？”
　　王之恒：“现在的重点工作是确认洪海涛和通缉犯海泉是否为同一个人，此人极为狡猾，在郚岭当了两个星期的辅警，提出先入职后补交材料，没有留下指纹信息，唯一的指纹信息还是你们讯问洪海涛的时候留下的，没有比照，这个瓶颈该怎么突破？”
　　袁野：“汪小清在苍岳服刑，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纪北泽忽然想到了什么：“洪海涛有儿子！血液样本和指纹信息可以同时在信息库中进行比对。”
　　王之恒点头：“既然想到了，就去做吧。”
　　“是！”纪北泽站起来，袁野也跟着站起来。
　　王之恒笑着拍了拍纪北泽的肩膀：“我想最近一段时间把袁野交给你，让他跟在你身边工作，他虽然能力强，但毕竟年轻，很多事需要人带，李舒然不在，我想了一圈人，还是你最靠谱。”
　　啊这……不管纪北泽还是袁野，都听得出来，“我想”等同于通知，不是商量。
　　纪北泽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不听话的小孩要怎么带啊？给他买漫画吗？
　　野子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我然子是病了，不是没了，托孤什么的没必要吧。
　　各自的想法呈现在各自的脸上，王之恒打眼一扫，问道：“怎么了，为难你们两个？”
　　实诚如野子点头如捣蒜，纪北泽则收敛很多，笑一下蒜啦。
　　王之恒无奈拿出领导的架势，严肃地对袁野说：“一切都是为了案子，洪海涛的事儿需要一个主心骨，这方面纪队有经验。”
　　袁野低下头小声嘟囔：“重要线索明明是我查到的，他干了什么呀……”
　　王之恒：“你说什么？！”
　　纪北泽连忙挡在袁野面前：“哎哎哎，生气长皱纹啊。”
　　王之恒手指着袁野，厉声道：“你说他干了什么！你以为你师父和纪队都指着你吃饭是不是？全局就你一个人在工作？”
　　纪北泽：“哎呦这嗓门儿，咖啡我不要了还不成吗？”
　　王之恒试图平静自己的情绪，可她着急上火，平静不了一点。
　　“袁野，袁警官。”王之恒降低了音量，“你才参与了几起案子？啊？证据链你一个人拼出来的？警院老师没教过你破案要团结协作吗？你当破案是超级英雄拯救世界吗？我告诉你！仗不是这么打的，案不是这么破的！没有战友的支持你什么都不是！”
　　纪北泽：“得得得得得，我就是否定教育下长大的，给我自信心都打击完了，好容易拼起来，王姨你批评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发火解决不了问题，老发火我张叔容易出轨。”
　　“嘶——说的什么话！”王之恒作势要踹人，纪北泽嘿嘿笑着闪到一旁。
　　“没大没小。”王之恒一顿，随后又补充道，“我说得你们俩！”
　　袁野默不作声，纪北泽笑道：“是是是，您总结到位，提出表扬，野子给我了就是我的人，我的人不许您批评，我们走了啊。”
　　纪北泽拽住袁野的手腕，刚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拿走了桌子上的咖啡。
　　“加班需要这玩意儿。”纪北泽看着王之恒无奈的脸，笑道，“我检讨，我张叔绝对不出轨。”
　　在王之恒的脚印落到纪北泽小腿前的零点零一秒，纪北泽拽着袁野飞速逃离了办公室。
　　出门的一瞬间，纪北泽立刻收起了笑容，撒开了手。
　　“跟我来吧。”纪北泽推开楼梯间的门。
　　袁野以为他要带自己去禁毒一支队，刚要顶嘴，纪北泽扔给他一包烟，袁野跟着他向下走了两层，在楼道转角处禁止吸烟的警示牌下，鬼使神差给他点了烟，和他一起坐在水泥台阶上。
　　烟雾缭绕中，是两个沉默的男人。
　　“我和她的事儿你知道多少？”纪北泽突然开口，吓了袁野一跳。
　　她。
　　应该是指楚兮吧。
　　袁野直言不讳：“当时我刚到局里不久，她是一起案子的嫌疑人，我做关系调查的时候不是把你给调查出来了嘛，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我没多想，不就谈了段恋爱，有什么大不了的。”
　　纪北泽咯咯笑了。
　　“把你当时那个中队长吓坏了吧，寻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这都写进报告里。”
　　袁野：“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把你算作关系人，还是会调查清楚。”
　　纪北泽：“重案二支队，不守规矩的外衣下，是对还原案件真相的极致追求，是一条毫无疑点的完美证据链，方式方法不同，最终回归的还是程序正义，否则于歆也不会听李舒然的话，检方也不会那么喜欢跟你们打交道。”
　　袁野：“所以你在试图通过抬高二支队，让我乖乖跟在你身边？”
　　纪北泽：“想在哪里办公随便你，但你自己也清楚，洪海涛涉毒，就算李舒然没去住院，案子早晚也会归禁毒一支队管。马上你要去禁毒局成立的专案组，你在一支队的时间不会很长，我真诚地邀请你和我们并肩作战，好吃好喝管够。”
　　怎么怪感动的，感动的点在哪儿呢？大概很少有同事能像然子那样把他这种怪人当朋友，也很少有同事能像纪北泽这样尊重他。
　　——“要不是他爹少了一条腿，就他那体能，他能进市局？”
　　——“他那眼就跟正常人的构造不一样，那双眼在谁脸上，都一样用，特异功能，也算他的本事？”
　　——“成天晨跑给谁看，一个大男人怕水怕黑还恐高，出警就是弱鸡一个，哥几个还得保护他。”
　　纪北泽拿走他两指间夹着的烟头掐灭：“你别再烫着。”
　　袁野小声说：“你的专案组名额不是我挤走的。”
　　纪北泽：“当然跟你没关系，都是那个女人的问题。”
　　袁野：“她到底是什么人？”
　　纪北泽：“等你去了专案组，说不定会知道。”
　　袁野：“我要亮一点的工位。”
　　纪北泽：“你要我的工位都成。”
　　袁野：“找个人跟我一起搬东西。”
　　纪北泽：“我找三个人。”
　　袁野：“我离不开零食。”
　　纪北泽：“我也离不开。”
　　……
　　万岁城，边境山区。
　　硕大的芭蕉叶几乎阻挡了一半来自窗外的光照，昂加的办公室一派绿朦朦的，清新又护眼。
　　昂加今年四十七岁，此刻，他正戴着眼罩，两臂交叠躺在沙发上，白色衬衣挽到了胳膊肘，露出小臂上紧实的肌肉，他不需要护眼。
　　耳边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昂加眉头微皱，轻轻吐出一个“说”字。
　　“敏吞说曼莎要见您。”下属说。
　　昂加略微舒展了一下身躯，嘴角轻微上扬：“求人就应该有求人的样子，她不会指望着我能去见她吧。”
　　“这不是来了嘛。”楚兮靠在门边，懒洋洋道。
　　昂加一个鲤鱼打挺摘掉眼罩站了起来，头发就像一团干枯又干净的杂草。
　　盯了楚兮好半天，昂加才说：“你比电视上还要漂亮。”
　　楚兮十分淡然：“众所周知。”
　　昂加舔了舔嘴唇，朝门边的下属扬手：“去，给大公主泡壶咖啡。”
　　楚兮：“我要青柑普洱。”
　　昂加两手掐腰：“那就青柑普洱。”
　　下属重重喊了声“是！！”
　　惊得楚兮哆嗦了一下，昂加咋舌：“啧，有女人在，那么大嗓门干什么，滚！”
　　下属长了教训，平和道：“是。”
　　昂加一手掐腰一手往外赶人，楚兮看他一眼，径直坐到他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翘起腿来。
　　“你需要我求你什么？”楚兮问。
　　昂加转过身攥住椅子两边的把手，俯身往楚兮白皙的脖颈下方来看去：“怎么说我也比你年纪大，你是不是该尊重我一点，我还没见过求人这么嚣张的。”
　　昂加抬眼盯着楚兮，楚兮靠到椅背上：“那你现在见到喽～”
　　昂加离开椅子把手，靠在办公桌上：“你是以什么身份过来的？坤昂的女儿？当红的明星？还是苍岳的线人？真正的海鸥？”
　　“不信谣不传谣。”楚兮两臂交叠，“海鸥早就回国了，我算哪门子的海鸥？”
　　昂加：“海鸥又不是特指一个人，海鸥分明是好多人。”
　　楚兮：“这和我们今天的谈话有什么关系吗？”
　　昂加两手撑在桌子上：“怎么没关系，那天晚上开枪的人，说不定就是海鸥呢，你可以把她的做法理解成为博取信任递交的投名状。”
　　楚兮平静道：“证据呢？”
　　昂加发出一声嗤笑，解开自己衬衣的两颗扣子。
　　“还想要证据？这么贪心？”
　　楚兮：“……你等着我来见你，不就是因为手里捏着证据吗？”
　　昂加：“坤昂知道你来吗？”
　　楚兮：“我不会瞒着他，包括我那晚去找敏吞叔，回来拜访一下老熟人和邻居有什么问题吗？既然他要立爱女的人设，就不要怪我给他添堵。”
　　昂加：“我很好奇，你这样一个女儿，你只是一个女儿，为什么他一定要你回来？”
　　楚兮：“想听实话吗？我比你更好奇。”
　　昂加：“他年年去给你阿妈上坟，或许他只是爱屋及乌。”
　　楚兮：“哎呦，成语都说出来了，中文不错嘛。”
　　昂加：“学无止境嘛～”
　　楚兮：“当年他可没少打我阿妈，又朝我开了那么多枪，你真觉得他爱屋及乌？”
　　昂加啧啧摇头：“不幸的童年果然要用一生来治愈。”
　　楚兮：“如果你把手里的证据交给我，我相信我的治愈进度将会提升至百分之八十五。”
　　昂加：“……这个数据是怎么得出来的？”
　　楚兮：“我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昂加：“你这个女人真是有意思。想从我这里拿证据，可是需要条件的。”
　　楚兮：“什么条件？”
　　昂加：“罗家长子就要从英国回来了，坤昂应该跟你提过，他想叫你嫁到罗家去。”
　　楚兮想了想，好像是提过，坤昂还想叫她生好多孩子来着，但被她堵回去了。
　　“是提过，我没同意。”
　　昂加：“没同意就对了，你知道他叫什么吗？罗旺财，听听这个名字，像你的同龄人吗？而且他人如其名，长得又老又丑，你这么漂亮，他哪能配得上你？”
　　楚兮：“所以你的条件是什么？”
　　昂加：“你看我，一表人才，你给我做姨太太不亏的，就像你那个表妹一样，你多生点孩子，我也会把你转正。”
　　楚兮嫌弃道：“……你老婆知道你这个样子吗？”
　　昂加：“管她呢。”
　　楚兮：“黄氏家族幸存的人不多，能给你的支持几乎为零，你跟黄姑娘结婚，又收留了黄氏家族，难道不是因为爱情吗？”
　　昂加：“少看偶像剧，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中年夫妻能有什么爱情，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楚兮：“……难怪敏吞叔说你性格古怪。”
　　昂加：“我就这一个条件，想不想要线索，看你。”
　　楚兮从座位上站起来：“生不了孩子，谢谢。”
　　昂加：“生不了也挺好，反正我孩子够多。”
　　“不给线索就算了，走了。”楚兮抬脚往门外走，刚跨出门口，就被一把手枪指着额头逼回了房间里。
　　昂加坐在沙发上翘起脚：“青柑普洱还没上呢，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