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54、花田

　　吉普车行驶在泥泞的土路上，楚兮拿出手机一看，三个未接电话，都是陆云川打来的，陆云川主动打电话过来，和纪北泽有关吗？楚兮赶紧回拨。
　　陆云川很快接起了电话。
　　“你刚才在忙什么？”陆云川态度十分差劲。
　　楚兮：“发生了什么事？”
　　陆云川：“南州省厅说了，不会让你男人参与行动，放心吧。”
　　楚兮语气平平：“知道了。”
　　陆云川疑惑道：“你不高兴？”
　　楚兮望向窗外：“高兴，这种污糟地方，他不该来。”
　　陆云川：“邪不压正，我们终究会取得胜利。”
　　楚兮：“知道我在哪里吗？”
　　陆云川：“哪里？”
　　“甘蔗林。”楚兮一顿，“你婆娘有没有跟你讲过，边境上那么多甘蔗林，在从前都是罂粟花田，断手断脚的人在花田里工作，他们皮肤溃烂，眼神空洞，手中生锈的镰刀忽然就挥向了竹篓里的孩子，紧接着是自己的脖子，血洒在花朵上，渗进泥土里，整片天空都是猩红的颜色，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魏予宁手中地钩针停了，她坐在一旁，清楚地听到陆云川手机里传来的声音。
　　陆云川一时动容，安慰道：“好了好了，一切都会过去，你一定会迎来阳光下的新生活，你听到了吗？你……”
　　陆云川眉头一皱，他这才发现，楚兮已经挂断了电话。
　　魏予宁递给他一个编织好的杯垫：“去帮我放好。”
　　陆云川接过杯垫：“她说的，我在南州读研的时候听老师讲过，边境的甘蔗林，从前都是罂粟花田，你小时候……”
　　魏予宁：“打我有记忆开始，边境已经是甘蔗林了。”
　　陆云川：“也是，你年纪小。”
　　魏予宁：“等一切都结束了，你想干什么？一直留在黔州吗？”
　　陆云川放好杯垫：“我想去苍岳的边境派出所里养缉毒犬。”
　　魏予宁：“那等我腿好了，我要去苍岳跳广场舞。”
　　陆云川：“好，我们以后就生活在苍岳，一直一直守着边境线。”
　　车子再往前开，甘蔗林慢慢湮没在翠绿的山林中。
　　楚兮第一次见到那片花田，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她还叫曼莎，她和丹雅被阿爸软禁在家中。
　　珠达琳总是拿鲜血淋淋的小动物来找她们，丹雅无助害怕的神情让珠达琳觉得有趣，她找到了新的游戏，她会故意把小动物血淋淋的尸体扔到曼莎和丹雅面前，看到丹雅连连后退，她很得意，而曼莎每次都会把血淋淋的小动物再朝珠达琳身上扔。
　　“我有枪，我会杀了你！”曼莎攥紧双拳，挡在丹雅面前。
　　珠达琳有些害怕，可又不想露怯，于是双手叉腰，大声朝丹雅喊道：“胆小鬼！花田里还有断手断脚的人呢！小猫小狗有什么可怕的。”
　　花田。
　　在曼莎眼里，她的生活发生改变，一切的根源都是那些花，能够制作毒药的罂粟花。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曼莎对珠达琳说：“带我去花田！”
　　丹雅不明所以，珠达琳有些意外，不过曼莎不可以去花田，舅舅跟阿妈说了，不叫曼莎去花田。
　　珠达琳说：“你？算了吧，你肯定会害怕的。”
　　曼莎态度坚决：“我要去。”
　　珠达琳还挺想看看曼莎和丹雅见到花田是什么表情，犹豫了一会儿，珠达琳说：“好吧，是你们要去的，不是我把你们带过去的，我们悄悄钻进去，跟我来。”
　　丹雅拽住曼莎的衣角，曼莎牵起她的手，跟珠达琳穿梭在持械的大人堆里。珠达琳是那么游刃有余，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人们对她毕恭毕敬，说她是“洪姐的女儿”，珠达琳向他们介绍曼莎，说曼莎是“坤哥的女儿”，大人们笑起来，夸珠达琳古灵精怪，是个小人精。
　　曼莎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珠达琳带她们穿过一片低矮的丛林，大人没有办法在里面穿梭，三个小女孩却能毫不费力通过这里。
　　不知走了多久，曼莎看到了那种花，摇曳在风里，朝曼莎招手。
　　珠达琳继续往前走，曼莎愣住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丹雅躲在曼莎身后，看也不敢看。
　　珠达琳回过头：“害怕啦？就说你们都是胆小鬼。”
　　珠达琳朝曼莎做鬼脸吐舌头。
　　曼莎看不见她，曼莎只看见缺胳膊少腿的男孩女孩，只看见缺了眼睛少了耳朵的男孩女孩，只看见那些男孩女孩麻木地在漂亮的花田里工作。
　　曼莎攥起拳头，她是要当小警官的，她要保护大家不受伤害，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是谁伤害了他们？
　　“真没意思，不跟你们玩了。”珠达琳说着，擦过曼莎和丹雅，自顾自原路返回。
　　曼莎脑子里很乱，她很聪明，但眼前看到的一切不是她这个年纪可以理解的，丹雅小声说：“我们走吧。”
　　曼莎挣脱丹雅的手，往花田中跑，边跑边朝那些男孩女孩喊道：“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你们在做什么？！”
　　珠达琳惊呼一声：“别过去！”
　　忽然，一只脏兮兮沾满泥土的手捂住了曼莎的嘴，紧接着，曼莎脖子一凉，一把生了锈的镰刀勾住她的脖子，一串当地话在她耳边响起。
　　“她不完整了，她被你们砍死了，你们把她的内脏吃光了，你们把她的肚子撕开了，胳膊，我就得到一条胳膊，我的女儿，最后我只有一条胳膊。”
　　曼莎瞪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被捂住了嘴。
　　绑架曼莎的男人少了一只眼，身形消瘦如行走的骷髅，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恐怖。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我，给我。”
　　曼莎看着在风中摇曳的花，好像无数只手从花田中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腕。
　　丹雅壮着胆子喊道：“放开她！！”
　　珠达琳害怕了，曼莎如果出事，舅舅会把她丢去喂蛇的。
　　“放开她！”珠达琳喊来看守花田的人，不多时，十几把手枪对准绑架曼莎的男人。
　　男人突然有些害怕，本能地拿开放在曼莎脖子上的镰刀，对准枪口，想要保护自己。
　　“把你们都杀了，都杀了.....我的女儿，我只有一条胳膊，杀了，都杀了。”
　　曼莎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传来枪响，腥红的血雨落到曼莎脸上，男人直愣愣倒地，手中的镰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曼莎从一片红中睁开眼，看到阿爸一手举着枪，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曼曼，你没事吧。”坤昂拿出一方手帕轻轻给曼莎擦去脸上的血迹，把她抱在怀里，温柔道，“没事了曼曼，不要怕。”
　　珠达琳颤颤巍巍地看着自己的舅舅，忍不住哭道：“舅舅，是曼莎！是她非要过来的！不是我，不是我，舅舅不要让大蟒蛇吃我，不要，不要。”
　　曼莎身体僵直，朵洪得了消息，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坐车赶了过来，看见曼莎浑身是血被哥哥抱在怀里，看见自己的女儿露出害怕的神情，朵洪赶紧跑过去给了女儿一脚，揪起她的衣领狠狠扇了几巴掌。
　　“阿妈……我不敢了，不敢了……”珠达琳眼泪鼻涕一起流。
　　坤昂叫她吵得头疼，冷冷道：“够了。”
　　丹雅攥住曼莎的手，曼莎才算回过神来。
　　坤昂：“曼曼，上车。”
　　丹雅拉着曼莎的手，一起上了一辆吉普车。
　　朵洪长舒一口气，蹲下身子，摇晃着自己女儿。
　　“你平时怎么闹我不管，曼莎是什么人，你敢让她有危险，你舅舅会放过你吗？阿妈就你一个孩子，你要是死了，阿妈怎么办？阿妈怎么办？”
　　珠达琳两颊红肿，哭道：“阿妈……舅舅会叫大蟒蛇吃了我吗？”
　　朵洪把女儿抱进怀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吉普车的后座上，坤昂摸着曼莎的脑袋，开导道：“曼曼，枪是用来惩罚坏人的，那个人要杀你，他是坏人，他应该被打死。”
　　“曼曼，阿爸会保护你的。”
　　“曼曼，阿爸不能没有你。”
　　曼莎麻木地坐在车里。
　　坤昂的声音冷了下来：“曼曼，阿爸在跟你说话。”
　　曼莎：“我听到了。”
　　坤昂看向丹雅，丹雅害怕得握住曼莎的手，曼莎挡在丹雅和阿爸之间：“我不喜欢血的味道，我要回去洗澡。”
　　坤昂笑道：“好。”
　　花洒喷出来的是凉水，曼莎不肯脱衣服，就低头站在花洒下，红色的水流进下水道，曼莎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丹雅冲进浴室把她拽到了花洒外。
　　“会着凉的。”丹雅紧紧抱住曼莎。
　　曼莎看着地上红色的水，声音发哑：“那是罂粟花，很漂亮的花，但能制造出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毒药，人一旦沾染，就会成瘾，为了一口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最后失去家人朋友，甚至失去生命。这些，都是刘叔叔告诉我的。”
　　丹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遍遍安慰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曼莎抬头问道：“阿爸为什么要种有毒的花？”
　　丹雅摇了摇头。
　　曼莎：“阿妈现在在干什么？她在找我吗？”
　　丹雅替她整理淋湿的头发：“她一定在找你。”
　　“不，她不可以找我。”
　　曼莎披了块浴巾跑出去，屋子里的保姆吓了一跳，连忙找好干净的衣服捧到曼莎面前。
　　丹雅跟过来：“你要干什么？”
　　曼莎头发湿漉漉地。
　　“我要见阿爸。”
　　坤昂回来的时候，曼莎已经吹干头发，换上漂亮的白色长裙坐在沙发上。
　　“曼曼，怎么了？”坤昂坐在曼莎旁边。
　　“我要读书。”曼莎说。
　　坤昂皱眉：“你说什么？”
　　曼莎一字一句：“我要回边境小学读书，和丹雅一起。”
　　坤昂笑道：“过段时间，阿爸会送你去曼谷最好的学校，或者香港，新加坡，澳大利亚，你都可以去。”
　　曼莎：“我要回边境小学。”
　　语气温和，态度强硬，不容拒绝。
　　“你真的很像我。”坤昂对她的眼神很满意，“我会送你回边境小学，而且我不会找人看着你。”
　　曼莎：“因为丹雅会留在这里，对吗？”
　　坤昂惊喜道：“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有阿爸需要的所有品质，阿爸一定会培养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丹雅满眼担忧，曼莎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明天就要回边境小学。”
　　曼莎拉起丹雅的手，走回房间。
　　曼莎已经不像一个孩子了，她和坤昂的对话，更像是大人之间的试探，曼莎痛苦地靠在门上，闭上眼睛慢慢滑坐在地上。
　　丹雅问：“你要做什么？”
　　曼莎捂住脸：“我一定会让你离开。”
　　太阳照常升起，黑色轿车带曼莎跨进国境线，边防武警认出了她，曼莎没有跟武警搭话，只是默默把车窗摇了上去。
　　坤昂没有找人看着她，轿车的司机一直等在校门外。
　　边境小学的老师见到她吓了一跳。
　　“曼莎？”老师有些不敢认，几天前还灰头土脸的泥孩子，现在打扮得像个公主。
　　曼莎：“阿妈这几天一直在找我，是不是？”
　　老师点点头。
　　曼莎：“我要去边境检查站，中午之前我会回来。”
　　苍岳边防检查站，多吉分站。
　　执勤的武警看到曼莎，问道：“小妹妹，你怎么自己走到这里了？你需要帮助吗？”
　　检查站的屋子里，米弘峰正在查看文件，见到曼莎出现，他把手中的文件放下，弯下腰笑道：“天菩萨～小婆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米哥哥。你有什么事情吗？”
　　米弘峰眼角有轻微的皱纹，曼莎想起来了，她曾经见过这个小米哥哥。
　　“我要见刘牧阳。”曼莎说。
　　坤昂再猖狂也不敢公然跟边防检查站叫嚣，丹雅在他手里，他不怕曼莎会逃跑，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孩子，曼莎会做什么，坤昂心里都有数。
　　“小姐去了边防检查站。”
　　坤昂手中的大哥大传来手下不那么清晰的声音。
　　“让那边的人看紧她，我要乔小佳回来。”坤昂挂断电话，望向窗外连绵的群山。
　　只要乔小佳露面，坤昂一定会叫人带她回来。
　　“曼莎，你跑到哪里去了？！”刘牧阳很快到了多吉分站，“你知不知道你阿妈有多担心！你怎么能......”
　　“我回家了。”曼莎打断了他，“回到了我阿爸的身边，反正阿妈要你不要我。”
　　刘牧阳：“你什么意思？不管我和你阿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能赌气回到那个毒窝里去，丹雅呢？她没跟你一起吗？”
　　曼莎：“我要是不回去，丹雅会死。听着，我没有多少时间，我不能见阿妈，你叫阿妈躲起来，然后，你们要想办法救出丹雅。”
　　“你在说什么？”刘牧阳有些震惊，这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曼莎：“果园是阿妈新的家，你要保护好阿妈新的家，不要被我阿爸发现。”
　　刘牧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曼莎：“我要走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再到这里来找你们。”
　　刘牧阳还要说什么，曼莎已经跑出了检查站。
　　傍晚，司机带曼莎回到别墅。
　　丹雅见到曼莎，连忙迎了上去。坤昂却从后面掐住了丹雅的脖子，叫她不能动弹。
　　曼莎放下书包坐在沙发上：“我饿了，要吃饭。”
　　坤昂一脸阴沉：“为什么不去见你阿妈？”
　　曼莎拿起面前茶几上的橘子剥起来：“因为我知道你想把阿妈带回来。”
　　坤昂阴笑起来：“曼莎啊曼莎，你真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曼莎把一瓣橘子放进口中：“放开丹雅，她要是死了，你怎么威胁我？”
　　坤昂松开手：“你懂得倒不少。”
　　曼莎：“我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故事，尤其是三国演义，我听了很多遍。”
　　坤昂：“好，那就试试看，谁能演义过谁。”
　　曼莎笑道：“阿爸跟一个小孩较什么劲？”
　　坤昂：“......阿爸不能把你当小孩，指不定你要杀了阿爸呢。”
　　曼莎吃完了一整个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