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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人生第一场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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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雨林里雾气弥漫,硕大的芭蕉叶泛着水光,晶莹的水珠顺势划落,曼莎好像变回了五六岁时的模样,背着双肩书包,小小一个漫无目的在雨林中行走,直到眼前一片开阔,马路上开来一辆公交车,停在曼莎面前,打开车门。
曼莎走了上去,司机是个模糊的身影,丹雅在车上,十四五的模样,正看向窗外。
“丹雅。”曼莎喊她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丹雅转过头来看她,冲她笑道:“我来看看你。”
“看我?”五六岁的曼莎脑袋一歪。
丹雅问:“你为什么上车?”
曼莎鬼使神差地说:“我要去找我阿妈。”
丹雅:“可你阿妈不是已经死了吗?”
曼莎一惊,周遭忽然变成了雾茫茫一片,公交车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十四五岁的丹雅和五六岁的曼莎,丹雅蹲下身子,对曼莎说:“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曼莎说。
丹雅:“你该回去了。”
天晴了,雾散了。丹雅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丹雅!”曼莎伸出手去抓那道残影。
“回去吧,曼莎。”
“回去吧。”
“回去。”
不!丹雅!
曼莎猛地睁开眼,氧气面罩上是氤氲的白色水雾,身旁是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
这里是医院。
浑身撕裂的疼痛将曼莎从梦境拉回现实,护士正为她调整输液管的流速。
“大夫,二十八床醒了。”
护士赶紧叫来医生,和医生一起来的,是两个没见过的男人,曼莎看着他们紧实的肌肉,冷峻的眼神,想问些什么,却张不开嘴。
太疼了,浑身上下都太疼了。
曼莎缓缓闭上眼。
“曼莎!”
米弘峰的声音,曼莎眉头一皱慢慢睁开眼。
米弘峰手里提着几份盒饭,塞给那两个男人,紧接着就扒拉开医生护士,整张脸出现在曼莎面前。
曼莎发出一声呻吟,手抬了一半被米弘峰握住。
“二十三天,二十三天!你终于醒了。”米弘峰眼含热泪。
“丹、雅......”曼莎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
“什么?”米弘峰没有听清。
“家属先让让。”医生开始检查曼莎的生命体征。
“丹、雅......”曼莎看着米弘峰。
米弘峰愣了愣,似乎是听见了。
“她好着呢。”米弘峰说。
曼莎眼角划落一滴眼泪,正常情况下,难道不应该说“她在什么地方,你要见她?那我叫她过来”之类的话吗?怎么会是“她好着呢”
两个月后,在撤掉氧气面罩和身上那一堆透明管后,曼莎在米弘峰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面前支起的小桌板上有一碗米粥。
“丹雅呢?”曼莎锲而不舍,她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米弘峰知道曼莎是个聪明的姑娘,瞒也瞒不住,还是讲出了实话。
“......那天我们下了快艇,梁甲就在众人手忙脚乱的时候跑没影了,坤昂的人在边境到处找你,整个苍岳,不知道多少明枪暗箭,公安局都快忙不过来了,后来,国境线那边,坤昂和当地的武装爆发了冲突,隔着一条河都能听见枪声和爆炸声,苍岳城里的人都在往外跑,无数难民涌到边境线上,哭着喊着寻求庇护,边防也忙不过来。丹雅和你身量相仿,被那边的武装力量误当成是你,就...就...”
曼莎闭上眼,扬手打翻了小桌板上的米粥。
“把枪还给我。”曼莎声音沙哑。
米弘峰:“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得活下去,才能对得起他们。”
曼莎:“你叫我怎么活下去?叫我怎么活下去?”
米弘峰:“作为万岁城大案的重要证人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能为死去的冤魂讨一个公道活下去。”
曼莎摇头:“不,我没那么崇高的人格,你们不该救我,不值得,不值得。”
米弘峰:“那就为了许敏嘉活下去。”
曼莎:“许敏嘉是谁?”
米弘峰:“周榕的孩子,你应该见过。”
曼莎:“什么意思?”
米弘峰:“我不知道周榕的本名是什么,只知道她姓许,安海人,她的孩子,站长取名许敏嘉。她为了让你逃生,开枪打死了赖瑞生,同时也暴露了自己,本来她可以和孩子一起逃回来,结果碰上了那边内战,她身中数枪,拼着最后一口气护住了自己的孩子,倒在了边境线上。”
曼莎眼中流出两行清泪,米弘峰拿纸巾帮她擦眼泪。
米弘峰:“你的身份是最高等级的机密,将采用最高等级的证人保护方案,你会有新的身份,必要的时候,我们需要你作证,你不可以倒下,你要活下去。我知道,你是最勇敢的小姑娘,你要挺过去,亲眼看着万岁城摧毁,相信我,一定会有那一天。”
曼莎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
病房床头柜上原本有一把削水果的刀,曼莎看到后,就将刀藏在了自己口袋里,每个深夜,她都会解开纱布加深伤口,她的两条胳膊,已经有些吓人了。后来有一次,她甚至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从此后,米弘峰把病房内的尖锐物品都收了起来,每天二十四小时派人守着她。
“患者有强烈的愧疚情绪,愉悦感丧失,失眠症状明显,反复出现死亡意念,需通过药物及心理双重治疗,并辅以生活干预,建议二十四小时监测其药物反应及自杀风险,并转入上级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治疗......”
飞机缓缓降落在春江的机场,曼莎如行尸走肉一般,由于睡不着,眼底下总是乌黑一片,短短几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她已经不哭了,她呆呆地跟着米弘峰,像他的行李一样。
南州省厅安排了心理专家对她进行测试,给出的意见是换个环境,好好休养。
于是,米弘峰带着她坐飞机抵达了安海。
刚下飞机,两人就被北方凛冽的寒风打了个措手不及,米弘峰赶紧在机场给她买了围巾和外套,把小姑娘捂得严严实实。
纪朝霞在机场出口迎接他们。
“你就是曼莎?”
曼莎躲在米弘峰身后,没有说话。
“我叫纪朝霞,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曼莎拉住米弘峰的衣角。
米弘峰把她推到自己面前,对纪朝霞说:“手续都办好了,她还需要在医院疗养一段时间,她很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还有...她不喜欢红色和鞭炮的声音,她不挑食,就是吃的少,你们一定嘱咐她多吃点,她有时候会伤害自己,你们千万把剪子镊子水果刀之类的东西都收好,她长得漂亮,你们别叫她受欺负,哦对了,她是不挑食,但是味道刺鼻的食物她不吃,她口味很清淡的。衣食住行,还有什么没说来着......哦,住的地方她也不挑,她喜欢看书,你们给她书看,她会说普通话,会说东洲话,会说香港话,还会英语呢,你们尽量多带她出去走走,放松放松,我们那边的专家说对她的病情有好处......”
米弘峰宛如一个送女远嫁的慈父,不停地对纪朝霞唠叨,生怕有什么事没嘱咐叫自家闺女受了委屈。
纪朝霞很耐心,把他提的事情都记了下来。
米弘峰心想,不愧是大城市的警察,这素养,这气质。
车在宽阔的马路上行驶,高楼、立交桥和古朴的建筑提醒着曼莎这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城市。
本来在米弘峰的认知里,省城春江是大城市,可跟安海一比还是十分逊色,他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对周遭的高楼大厦感到一丝新奇,原来安海跟电视上的安海长一个样子,他还以为电视上都是骗人的,安海应该跟春江差不多才对。曼莎在这里生活,真不错。
在安海住院期间,曼莎几乎是一言不发,只有给米弘峰打电话的时候,才展露一点活泼的样子,跨省长途一打就是一个小时以上,曼莎只说苍岳的方言,安海市公安局愣是没一个人能听懂。
巴兴发第N次在她病房外骂骂咧咧:“跟哪儿弄来一活祖宗,跨省的长途经得起她这么打吗?局里的经费是让她这么挥霍的吗?不说很乖吗?她哪儿乖?还爱看书,看一本书了吗她,弄来的中学生必读书,扬得到处都是,也不搭理人,一个没看住就跑没影儿了,你们知道她唯一一次跟我说普通话说了什么吗?他妈的要枪!要我们给她枪!我他妈干刑警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叫个丫头片子给我弄出高血压了,谁爱给她站岗谁给她站岗,忙什么样儿了,我管她是什么大人物,要我说直接给她弄监狱里最安全!”
纪朝霞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少说点,遵从上面的指示,到底是个孩子。我不用你们给她站岗,我带她回家。”
林大鹏同志颤颤巍巍拽了拽纪朝霞的衣角:“纪姐,你要三思,小北那个脾气,回头俩孩子再打起来。”
纪朝霞甩开他的手:“我自己的儿子我了解,浑归浑,正经事还是能拎得清的,再说了还有我妈,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跟局里说。”
车拐进市公安局家属院,曼莎刚下车,就引来一众男孩的侧目,天上落下了雪,一片两片三片雪花落在曼莎手掌心。
这是她人生第一场雪。
“妈,她是谁?”
曼莎抬眼对上一个少年明朗的身影,那少年的发丝在光下看着柔和又温暖,好像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
真好看。
他如果笑起来,应该更好看吧。
……
“所以你见我第一面,就对我有想法了,是吗?”雨水已经打湿了纪北泽一条袖子。
楚兮:“这么波折又苦情的故事,你居然只关心我有没有看上你。”
纪北泽:“这么波折又苦情的故事,你早该告诉我,我们不是最亲近的人吗?”
楚兮嘴角微微上扬:“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战地情侣?”
纪北泽仰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像生死与共志同道合的革命夫妻。”
楚兮:“谁跟你是夫妻?”
纪北泽:“你自己都承认了是林创的大嫂,怎么就不是夫妻了,要是你嫌没有正经名分,那等你回来咱们扯证去,市局十佳好警嫂的奖状,你真的没兴趣拿下吗?”
楚兮:“没兴趣。”
纪北泽:“有兴趣。”
楚兮:“没兴趣。”
纪北泽:“有兴趣。”
楚兮:“……再这样我挂了啊。”
纪北泽:“哎你说的子齐姐姐,后来跟你的小米哥哥结婚了吗?”
楚兮:“后来我就不叫他们哥哥姐姐了,我叫子齐阿姨和米叔,发生了那么多事,米叔不肯再离开苍岳,子齐阿姨家里不是很高兴,让他们分手,米叔也说子齐阿姨家庭条件好,不想耽误她,子齐阿姨就主动申请去了更远的西北边疆,听说他们早几年还有书信来往,后来工作忙,渐渐没了联系,一晃这么多年了。”
纪北泽:“人这一生究竟怎样才会遇到志同道合的伴侣呢?”
楚兮:“这么深沉呀!”
纪北泽:“所以说你遇到我要好好珍惜,别总想着把我往外推,我又不是你的累赘。”
楚兮心头泛起一阵暖意:“你当然不是我的累赘,以前我总想着,你最好永远也别知道我的故事,我也不会告诉你我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至少这样,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大恶人。”
纪北泽:“现在我知道了,你在我心里依然正直善良勇敢。”
楚兮长叹一口气,严肃道:“纪北泽,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出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没有我,阿妈不会死,刘叔不会死,米叔和子齐阿姨会顺利结婚,陈书白和丹雅都会安稳一生,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的存在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轨迹,我无数次想过解脱,只要纵身一跃……”
“有意义。”纪北泽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还说我深沉呢,天黑了也不许胡思乱想!无论什么样的打击,你都能爬起来向前走,天大的事儿我们在一起面对不就行了吗?不管结局是什么,都不要随随便便放弃自己,你跟我,我们两个生下来就是要跟毒犯死磕到底的,小情小爱算什么,个人的痛苦又算什么,我们的事业是最崇高的事业,我们会为它奋斗一生。”
楚兮默默三秒:“那等一切结束,我可以留在苍岳继续忙崇高的事业吗?”
纪北泽:“那不行,你的主要业务还是要放到安海,爱情也是很崇高的人生命题,做人不能那么绝对。”
楚兮咯咯笑了出来:“纪北泽,什么好话都叫你说了。”
纪北泽:“我可不会说话,十年前跟你分手,我都快后悔死了,我再没碰上比你好看的。”
楚兮:“……你纯看脸吗?我不是正直善良勇敢吗?我问你,除了脸,你还喜欢我什么?”
纪北泽沉默了。
楚兮眯起眼:“挂了吧,我的存在果然没什么意义。”
纪北泽:“我喜欢你漂亮正直善良勇敢。”
楚兮:“漂亮排首位?”
纪北泽:“‘我喜欢你’排首位。”
楚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天呐天呐天呐,要点脸吧纪北泽,都多大年纪了,你不觉得肉麻吗?挂了挂了挂了。”
纪北泽:“跟我说晚安。”
楚兮:“好的好的,晚安宝贝儿~”
纪北泽:“真好听,再叫一声儿~”
楚兮:“宝贝儿~”
纪北泽:“还想听~”
楚兮:“我真是够了。”
纪北泽:“包升跟韩老师谈恋爱的时候,都互相开着手机听对方的呼吸声入睡,我们也这样好不好?”
楚兮:“……少得寸进尺,挂了。”
叮地一声,纪北泽一颗少女心瞬间掉进了冰窟窿里,呼吸同频的浪漫,她怎么就是不懂?她不是中文系的吗?文人不都浪漫至死玩得很花吗?
算了。
自己挑的媳妇儿,凑合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