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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天地不仁 ...

  •   妈妈说她出生那天,云朵就像是在天空中飘散的浮萍一般,铺满了苍穹。

      奈良一族的男性名字中都会有一个“鹿”字,“鹿”与“禄”谐音,象征着的是升官发财和从政的命运。奈良一族的女性不一样,她们的职责是照顾打理奈良家的鹿,等成年了就联姻嫁给其他的大家族——她们不配拥有“鹿”,更不配拥有“禄”。

      所以哥哥叫奈良鹿鸣,她叫奈良云萍。

      记事时是妈妈一直陪在她身侧,每天都是枯燥无味的修炼。其实妈妈根本不懂武术和修炼,只是按照观察和询问为她定制详细又严格的训练规程,达不到目标或者偷懒就会被妈妈揪着揍一顿。打骂过后,妈妈才会把她揽进怀抱,一边心疼地为她擦去泪水一边道歉说她以后就懂了。

      妈妈喜欢诗词,从小便把她培养成了毫无感情的背诗机器。优美诗词、名言名句、为人处事、治国之道她都能倒背如流。妈妈让她慢下来带着感情好好背,她就偏偏笑着唱反调越背越快,机械呱噪连妈妈都听不下去,捂住嘴巴才善罢甘休。妈妈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说她现在太小了,不懂很正常,没事的,以后就懂了。

      算来她这童年的记忆苦乐参半,一梦浮生,在父亲归来时便嘎然而止。

      懵懂模糊的记忆之中,闪烁着的总是父亲鹿慈骂她的画面。浓烈的怨气,暴躁的嗓音中渗透着是绝对的权威,即便是怒吼之间片刻的死寂也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失了声,大气不敢出。心情好点的话,鹿慈有时会示好般笑着让她过来,逗小猫一般的语气。可她只要迟疑,他就会翻脸破口大骂。

      开始上忍校时,她已经习惯了父亲阴晴不定的性格。父亲常常带着年幼的她去和各位长老下棋、串门、谈论政事,虚情假意地讨好着每张权势的脸。生活在一向察言观色的奈良一族中,她对别人的情绪与谎言异常敏锐。浸泡在政客浑浊肮脏的心绪之中,她安静地坐在一旁,观棋不语,默默将双方那做作的笑容收入眼底。其乐融融的场面之下个个都心怀鬼胎,光鲜亮丽的皮囊包裹着一颗被权利和欲望裹挟的心——丑陋、虚伪、恶心。

      妈妈告诉她其实没有必要那么优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只要平平凡凡安安稳稳过一生就好了。太优秀了会被人重视,会被迫承担更多的责任和麻烦,会像他哥哥一样成为她父亲炫耀的棋子。只有被轻视的人才有喘息的空间,才有相对更多的选择,才不需要时时刻刻满足他人的期待。

      她很快就明白了妈妈的意思——他们不过是父亲的棋子而已。

      哥哥的战绩是他炫耀的资本,是他证明自己能够成为族长的侧面资料。妈妈的作用是为他延续香火,打理家务洗衣做饭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顺便从其他女人口中打听有关政治的口风。

      仿佛所有人理所应当为他的执念而奉献一切。

      父亲希望她成绩超前,向他人炫耀,她便科科都考年级倒数不给他涨任何脸面。父亲希望她多交朋友,拓展与他人的人际关系,她便封城锁地拒绝与其他小朋友的任何交集。父亲希望她多笑笑,以此拉近与其他长辈的关系,她便抹去了眼中的光,只剩下呆滞木讷的神色。

      傻子!最后他才在愤恨之中承认,他的女儿竟然是一个傻子!

      就是这样,她笑了。

      她拒绝成为她父亲可利用的棋子。

      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父亲对她不再抱有期望,没有了利用价值后也对她不闻不问,仿佛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她想逃,上战场是最好的选择。

      妈妈震惊又愤怒地质问她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可能就是因为想出去看看吧,呆在家里太闷了。

      「战争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爸爸会同意的。」

      「怎么可能!?在他眼里你就是一个又傻又笨的孩子而已,上战场就是去送死!」

      「他就是想要我去送死。」

      啪——!清脆的一声巴掌落下,半张脸火辣辣地烧着疼。

      那是印象中妈妈唯一一次扇她耳光。至今她还记着妈妈眸子里那种惊恐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仿佛她们是第一天认识的一般。沉寂蔓延开来,只剩下路边的野草随风飘曳。

      「妈妈,我们打个赌吧。」云萍只是坚定地、缓缓地与妈妈对上了目光「你先什么也别和爸爸说,让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如果他有任何迟疑,我就不上战场;但是如果爸爸很开心的话,我希望妈妈也不要劝他让我放弃。」

      云萍眼中的平静让身为母亲的她深感恐惧。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才九岁的女儿已经看透了家中光鲜亮丽的外表,没有愤怒、没有怨言、只有一种解决问题的绝对理性。就像是解剖活青蛙的孩子,剖肠开肚去探索不同器官的衰弱,全然无视青蛙绝望的挣扎。她对这目光很熟悉,熟悉到脊背发凉——那是鹿慈每次望向棋子沉思的目光。那种不择手段的、接近残忍的,对生命的漠视。

      那天,妈妈拉着小小的云萍走过了家门口,走过了鹿群的养殖地,走进了茂密的森林。那里,她命令云萍跪在奈良一族的冢地面前,嗑了三个响头,对着先祖先人郑重地宣誓:

      「列祖列宗在上——我,奈良云萍,今生绝不从政。」

      *

      奈良云萍,山中悠真,和秋道葭音组成了三人小队。由于人员稀缺,连带队导师都凑不出来,只能由最年长的葭音作为队长执行任务,被派往当时战事最激烈的前线。临走前,云萍抱着妈妈向她郑重地保证「我不会死的。」

      她的愿望太过单纯太过刁钻——她要的只是与父亲所愿的一切南辕北辙。不会成为烈士,也不会拥有任何战功。

      妈妈不语,只是将她揽入了一个接近窒息的拥抱。

      敌人,鲜血,怒吼。

      经历了一番腥风血雨,云萍才意识到自己起初从军的执念是多么的可笑。瑰丽山河一夜之间化为焦土千里,烽火连天、浓烟滚滚,天地苍穹太广阔,所有的一切在生死面前都渺小地不值一提。满目残垣断壁,遍地硝烟白骨,光是活下来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了,什么与父亲作对、什么烈士、什么战功早被战火烧成灰烬,随风而去。

      夜深,她推开帐篷。那是木叶在岩之国边境的据点,万帐穹庐如渺小萤火闪烁着。冉冉狼烟弥漫了半边天,星光朦胧之中摇摇欲坠。湍急的河水声吵着她睡不着,可是又好像没有比睡觉更好的选择了,反正醒来之后的世界依旧破碎不堪。望着苍穹之中浩瀚无垠的星河,她忽然想起了妈妈教她背的一首诗。

      归梦隔狼河,却被河声搅碎。

      一场又一场的厮杀,一个又一个的冤魂。战争就像是无情的潮水,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灵魂,令她身心疲惫。大雨是苍天落的泪,烽火是大地流的血,一切都毫无意义又令人寒心。刀尖上流逝的生命,死亡,白骨,墓地——千篇一律的荒芜与绝望从眼前掠过,无尽的循环,宛如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帐外的风还在呜咽,上天又落下了眼泪,淅淅沥沥,不绝如缕。

      妈妈,我想你了。

      *

      三年,云萍随着大部队凯旋归来。她从来没见过奈良一族宅院里如此温馨欢快的场景,家家户户都点上了花灯,人们满面春风地寒暄着,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她印象中的宅院一直都是忧愁苍凉的,起初迟疑的步伐慢慢坚定了起来。

      或许一切真的在好转。

      可是她推开家门的一刹那,浓烈的酒精直冲口鼻。明明天空还明朗着,家里却是从所未有的昏暗。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瓶酒,玻璃碎片和各种象棋围棋棋子散落了一地,寸步难行。墙角蜷缩着一团肮脏的阴影,他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憔悴得像个鬼。

      散落的白发之间露出了一双空洞无神的双眼,不知是在看哪一处。

      那是一种铺天盖地而来的不安感,无影无形,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小心翼翼地跨过散落一地的碎玻璃片和棋子,缓缓打开了母亲的房门。

      「…妈妈?」她的声音在颤抖。

      房间里的死寂在远处凯旋的锣鼓歌声中震耳欲聋。妈妈不在家的话那肯定是在鹿群养殖场。她抿住了嘴角:对、对,一定是这样的。

      她几乎是夺门而出。天罗地网一般的窒息感紧紧裹缠着她,迈开的每一步都如缚千钧。于是她只能奋力奔跑,试图挣脱那些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束缚。剧烈的喘息声混杂着着愈发急促的心跳,一声一声撞击在耳膜。

      视线豁然开朗。西风萧瑟,败草连天,漫天漫地的枯黄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呜咽的西风在她耳边低语叫嚣着,化作无数尖锐又低沉的声音,似轻蔑、似嘲讽、似戏谑,将她的灵魂囹圄在股掌之间,如命运在嘲弄她拼死拼活从战场上苟延残喘活下来所笃定的一切。

      「妈妈——!」她嘶声呼喊,试图盖过耳边愈演愈烈的呼啸声。

      狂风如洪流一般卷起漫天黄沙枯草,猖狂咆哮着,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在这片混论之中。茫茫荒野,无垠枯黄,萧萧秋风似千军万马般嘶吼:什么善恶有报,什么因果不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心里最后一丝的希冀就如同树上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残叶,连同她母亲的声音一并被秋风无情地撕碎散落了一地。离别拥抱时的温度,含泪勉强的笑容,也一同散落在荒凉之中,任凭风沙掩埋,无声无息。

      远处有一群鹿警觉地注视着她,默默无言。

      她再也等不到她的妈妈了。

      从邻里相传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八卦中拼凑出了真相。她哥哥早在两年前就牺牲了,悲痛之中,夫妻二人决定再要一个孩子。可是母亲年纪已经不小了,医术精湛的医生护士也大多被派往了前线,怀胎了六个月之后她母亲便因早产难产而亡,孱弱的新生儿也很快在几天之后便也跟着走了。压倒她父亲鹿慈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落选了他梦寐以求的族长的位置。他一夜白头,成日酗酒消愁,从此一蹶不振。

      旁人的眼里满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与惋惜,可怜她父亲满怀壮志却落到了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是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知道——若不是父亲急功近利,嫌弃他儿子的战功不够支撑他的野心,又怎么会让他儿子匆匆归队葬送在风云莫测的战场上?若不是父亲重男轻女,生怕断了香火会降低他成为族长的概率,又怎么会不惜赌上母亲高龄产妇的性命也要再生一个儿子?利欲熏心,欲壑难填,赌上全家人的性命去实现他那缥缈虚无的族长梦,他奈良鹿慈才是害死母亲和哥哥的罪魁祸首!!

      一脚踹开家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了蜷缩在墙角的人影。

      昏暗的庭室之中闪过一抹寒光,奈良鹿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是她手上提着的一把刀。

      「云云…是我啊!」他好似是明白了什么,趴在地上哀求着,企图唤醒那根本不存在的父女之情。「我现在只剩下你了啊……」

      她不语,居高临下的墨色瞳孔中是最纯粹的恨意,犹如凝视着一条腐烂翻滚的蛆虫一般令人作呕。他如同落入了冰窟一般,彻骨冰寒,每一声脚步声都犹如丧钟一般倒计时,预示着即将迎接他的结局。

      鹿慈落荒而逃,腿脚并用,如同一只败犬歇斯里底地爬着。却不想被她一脚掀翻,一踹重重摔在墙上。他就要死在这里了,被他自己的女儿亲手杀死——不,他还不想死!他不想如此毫无颜面地死去!!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张嘴大声求救,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脚下的影子不知在什么时候与她脚下的影子相连,他能够感觉自己身体的每分每寸、从下而上地被剥夺了使用权,连嘴角和声带都不再受控制。

      她伸手掐住了他的颈脖,毫不费力将他拎了起来,黑曜石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他,细细品味着他凸起眼球中的恐惧和不甘。窒息感让他双手紧紧扣着她的手腕,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凭什 么 」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咬字异常清晰,就如恶魔的低语在他耳边萦绕。

      「死的人不是你 ?」

      鲜活的脉搏在刀刃下跳动,若再用一份力,就能让鲜血洋洋洒洒出最绚丽的颜色。他已经无法发声,只有瞪大的眼睛歇斯里底地诉说着自己所有的不甘与没落,仿佛灵魂都因为死亡的恐惧而深深颤抖着。或许最让奈良鹿慈恐惧的是她的状态——死水一般,没有任何杀人应有的情绪波动。刀抵在自己亲生父亲的脖子上,对于她来说就像是在清扫房子一般、只是照常做着她日常所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一片昏暗之中,只有她冷漠肃然的目光如利刃一般锁在他身上,如同审视蝼蚁一般,满目睥睨一览无余。

      “——云萍!!!”

      忽然被踹开的房门,耀眼的阳光顷刻间点亮了这狰狞的一幕,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

      手中的刀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缓缓起身,定睛看着破门而入又一脸惶恐的山中悠真。

      不、不值。

      弑父可是死罪,想活下来必须要逃出木叶,或许被迫成为一名叛忍。父亲虽然落魄,但在众人眼中他仍然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虽不得意但却也是为了木叶和奈良一族呕心沥血、煞费苦心。而她,而她只是一个被标签为患有社交智力障碍的一个废物而已,又有谁会信她?杀了父亲,她这一辈子都别想过安稳日子。

      可是、可是她妈妈和哥哥的冤屈怎能如此作罢?就算天地不怜,万物皆公,为什么死的人是他们?为什么偏偏活下来的是她父亲这般狼心狗肺自私自利的畜生!?

      她被揽入一个坚定温暖的怀抱,无论她如何挣扎哭闹那人也紧紧将她拥在怀里,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为他这么一个肮脏恶心的人而颠沛流离一生,不值。

      她在怀抱之中失声痛哭,握紧刀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刀刃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不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天地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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